章節字數:5605 更新時間:18-10-21 08:51
如果丁允行知道聞警官多年來滴酒不沾,不是因為他嚴於自律,而是他壓根不能喝,是個徹頭徹尾的一杯倒,那打死他也不會勸這人喝酒。
可惜,當丁總意識到這點時,聞止已經栽倒在沙發上,醉了個人事不知。
他眨巴了下眼,有那麼兩三秒鍾,傻呆呆地站在原地,愣是沒搞清狀況。一旁的魏離反應就要快得多,她一個箭步竄上前,伸手摁了摁聞止頸動脈,發現這人脈搏正常,的的確確隻是喝醉了,這才鬆了口氣。
魏小姐刷的扭過頭,要是眼神能化作實質,已經將丁總紮成一個千瘡百孔的篩子,那意思大約是“下次再灌他酒我就要你好看”。
輸人不輸陣,丁允行理直氣壯地瞪了回去:你也有份勸酒,別把責任都推我一人頭上。
這一人一鬼差烏眼雞似的互瞪了片刻,終於想起來自己是個成年人,於是暫且擱置矛盾,齊心協力地將聞止扶起,搬運到臥室床上。
丁允行冷靜下來,大約是自知理虧,有幾分尷尬地揉了揉鼻子:“那啥……他不要緊吧?”
魏離仔細端詳了下,見聞止臉色正常,呼吸平穩,隻是耳根微有些發紅,於是搖了搖頭:“放心,這酒醉不死人,好好睡上一覺,對他反倒有好處。”
丁允行總算放下一顆心,想了想,又微微皺起眉:“那啥,你確定明天要帶他一起去應氏祖宅嗎?我不是懷疑阿止的能力,隻是他之前被陷害和應氏有脫不開的幹係,我擔心……”
他沒把話說完,卻不耽誤魏離聽懂他的弦外之音。
應氏太子爺日理萬機,刑警中隊前負責人也不是什麼高調的主,自然沒多少機會打交道。可聞止暗地裏調查應氏這麼久,保不準有其他人見過他,就這麼大剌剌地跑到應氏地盤上,萬一被人認出,那樂子可就大了。
這擔憂實實在在,並不是無的放矢,魏小姐就算在心裏紮了丁允行一打小人,還是認認真真地回答了:“放心,就算之前有人見過他,明天也絕對認不出來——連這點手段都沒有,我也枉為冥界高階鬼差了。”
魏鬼差不是滿嘴跑火車的丁總,從來有一說一,她既然保證了,丁允行立馬毫無心理負擔地相信了。
“那我就放心了,”他轉過身,背對著魏離揮了揮手,“沒別的事,明天還要早起,我就先……”
他告辭的話還沒說完,床上的聞止忽然不安地掙動了下,含混不清地喚出兩個字:“阿卿……”
丁允行:“……”
他原地一個一百八十度大拐彎,目光刷的轉向魏離,用口型比劃著問:他在叫誰?
魏離茫然地搖了搖頭。
她握住聞止的手,小心塞回被子裏,誰知這醉鬼雖說神誌不清,手勁可不小,毫無預兆地一把攥住她手腕,就像落水的人抓住一根救命稻草,拚命往自己身邊拉扯。
魏離猝不及防,居然被他拽著往床邊走了幾步。
她微一皺眉,屈起手指往下一敲,正敲在這人麻筋上——要是換成丁允行,這一下足夠他一條胳膊麻到肩膀,慘叫聲繞梁三日都停不下來。可是擱聞止身上,他隻是稍微瑟縮了下手指,隨即又不依不饒地纏上來,說什麼也不肯撒手。
魏離抬頭看了一眼,臥室房門就在她眼皮底下緩緩合上,想來是丁允行發覺情況不對,十分有眼力見地先閃為妙。
留下她和一個人事不省的醉鬼,隔著方寸之地麵麵相覷。
好在臥室裏沒旁人,魏離也就懶得掙脫,索性貼著床頭坐下,還騰出一隻手給聞止拉了拉被子。
可能是虧損的元氣還沒補回來,這人休養了一個多月,外傷好得差不多,臉色卻總是過分蒼白,對比之下,眉毛和眼睫顯得異乎尋常的黑。此時陷入沉睡,他的眉頭依然微微皺著,像是睡夢中依然飽受折磨,得不到片刻安寧。
鬼使神差的,魏離想起忘憂司主提到的“大逆罪人”,眼神微微一沉。
一般而言,夠得上名字被刻上誅魂台、生生世世不得善終的待遇,必是犯下了逆天大罪——如齊天大聖大鬧蟠桃宴、打翻煉丹爐,和十萬天兵天將打生打死,也不過是壓在五行山下五百年,好歹有個刑期。
由此可見,不是滿手血腥、沒沾過萬八千條罪業,都不好意思擔上“逆天”二字。
可魏離仔細端詳了下聞止毫無血色的臉,實在沒法把他和腦子裏缺根筋的殺人狂畫上等號。
當然,也不排除這人是在裝腔作勢,故意做出一副“衣冠禽獸”的麵孔,可草率也好,直覺也罷,魏離就是覺得,這人字典裏壓根沒有“偽裝”兩個字——能把自己偽裝成“凶犯嫌疑人”,被拷打得遍體鱗傷,還差點沉屍江中,這“偽裝”的成本未免太高了點。
她想起這一個多月來,不用出去抓鬼時,她就縮在沙發裏,捧著一卷不知從哪個犄角旮旯裏淘出來的古籍默默翻閱。這時,聞止或者坐在她身邊,同樣安安靜靜地看著閑書,或者從廚房灶台的小砂鍋裏盛出一碗熱騰騰的冰糖銀耳蓮子羹,一邊催促她喝完,一邊叮囑她天氣幹燥,注意清火潤肺。
魏離時常會不由自主地放下書卷,被這人安靜的側臉所吸引,她看得出,這人是享受、甚至向往這樣的生活方式,沒有那麼多勾心鬥角和驚心動魄,不需要多少交流,也不必挖空心思翻出各種花樣,隻要偶爾一抬頭,看到她坐在那兒……
好像日子本就該這樣,靜水深流地一天天過去。
賭書消得潑茶香,當時隻道是尋常。
魏離想不明白,這麼一個人,哪來那麼大的心胸和魄力,去和蒼天掙命?
她忍不住伸出手,輕輕拂去聞止額上的亂發,動作十分自然,像是經過千錘百煉一般,已經駕輕就熟。
聞止似乎有所感覺,在枕上不安地扭動了一會兒,忽然側過臉,貼住她微涼的掌心輕輕蹭了下。
這一晚,魏鬼差休息的如何暫且不論,聞警官卻難得地睡了個好覺。那些從地獄裏爬出來的過往沒再陰魂不散地糾纏著他,等他再睜開眼時,窗外已經天光大亮。
……居然就這麼無夢無魘地睡了一整夜。
直到坐上雪佛蘭,驅車前往應氏祖宅的路上,聞止依然有點難以置信。他用手背試探了下額頭溫度,扭頭看向魏離:“你昨天給我喝的到底是什麼酒?”
魏離若無其事:“是黃泉忘憂司司主文姬釀的,我也不知道是什麼配方,隻是每次喝了都能解憂忘愁——我看你晚上總是睡不好,所以才讓你喝一點,沒想到你酒量這麼差,一杯就倒了,還不如允行呢。”
無辜躺槍的丁總從前座縫隙中探出半個腦袋:“啊啊,我又怎麼了?對了阿止我跟你說,酒量都是練出來的,你酒量這麼差可不行,不如以後每天晚上我都陪你喝一杯,喝著喝著就好了。”
魏離:“……”
她但凡沒在開車,一定把這小子從車窗裏丟出去。
雪佛蘭在盤山路上風馳電掣,很快,他們此行的目的地已經近在眼前——應氏財大氣粗,祖宅也建得非同凡響,遠遠看去,居然占了一整片小山包。剛下過雨,密林間流動著白茫茫的霧氣,海濤一樣順著山坳翻湧而下,底下建了一個水庫,兩側溪水蜿蜒而出,不知是巧合還是人為,恰好繞過山包一匝。
魏離踩下刹車,轎車在大門口緩緩停下。丁允行從車廂裏鑽出來,活動了下手腳,不經意間一抬頭,登時被眼前的建築物晃了眼。
他雙手抱在胸前,盯著那房子皺眉打量了好一會兒,終於憋出一句:“這宅子……怎麼長得這麼奇葩?”
那是一幢三層的別墅,占地廣闊,造價也不菲,隻是賣相不大好。建築風格非中非洋,房子朝向不南不北,如果有人站在高處往下看,那外牆的形狀豬突狗進,活像建造前沒做好規劃,東拚西湊出了一個四不像。
不知是這應氏祖宅長得太奇怪,還是單純的心理作用,丁允行一見這房子就渾身不得勁,手臂上竄起一層雞皮疙瘩,五月初的天氣,後脖頸居然冒出一層細細的汗珠,順著脊柱淌個不停。
他扯了扯魏離:“唉,這房子怎麼這麼奇怪啊?我一靠近就覺得心裏發毛,有什麼說道沒?”
魏鬼差的反應要淡定得多:“這房子建在山坳裏,三麵環山,唯一的出路還被水庫堵住了,陰氣收進來就出不去,你不覺得發毛才奇怪。”
她不著痕跡地瞥了眼大門口,往後退了半步,嘴唇幾乎不動,細不可聞地說了句:“接下來就看你發揮了,丁總。”
丁允行順著她的目光看過去,隻見荊子輿和一個穿著西裝的男人一前一後地迎出來。那刑警中隊負責人雙手插兜,依然是滿臉的吊兒郎當,隻是目光掃過丁允行身後的聞止時,臉頰微微抽搐了下,似乎把到了嘴邊的招呼又吞了回去,懶洋洋地說:“來得還挺早……這是應氏祖宅的老管家,跟了應老爺子幾十年,本來打算讓他領我們認認路,正好你們來了,那就一起吧。”
丁允行有點沒聽明白:“認路?認什麼路?不是應該先去那幾個失蹤者的房間看看嗎?”
荊子輿嫌棄地掃了他一眼:“你知道這房子建得有多奇形怪狀?沒有熟悉的人帶路,我怕你一進去就迷了路,兜都兜不出來。”
不知是頭一回見麵結下的梁子,還是出於“同性相斥”的原理,丁允行看見這人就覺得不順眼,更別提被他長篇大論地嫌棄了一番,心頭的小火苗蹭一下,眼看有燎原之勢。
然而好歹是做公關的,又是在應氏的地盤上,丁總總算沒棒槌地發作出來,皮笑肉不笑地接了句:“那還真是多謝荊警官的‘體貼’了。”
荊子輿揮了揮手,毫不虧心地接受了他的“謝意”:“沒什麼,待會兒到了現場有點眼力見,別給我添麻煩就行。”
丁允行:“……”
他總算知道魏小姐一聽他說話就手癢癢是什麼感受了。
不過,這位荊警官雖說人賤嘴欠,有句話卻沒錯,這應氏祖宅的構造極為混亂,走廊交錯複雜,比如眼瞅著牆上有扇窗,推開一看,外麵卻是封死的;再比如走廊拐角岔開一條樓梯,走下去一看,盡頭卻被牆堵住了。幾遭下來,隻是第一層,一行人就轉悠了半個多小時,把個丁允行瞧得頭暈眼花,都不知道自己走到哪了。
好不容易,老管家停了下來,指了指右手邊用黃膠帶封住門口的小房間,裏麵有幾個警員正在收集采證:“這就是最後失蹤的那姑娘的房間,幾個幫傭都說,她前一晚一直待在房間裏,可直到第二天傍晚,她都再沒出來。我拿備用鑰匙開了門,發現她東西好好地放在原位,被褥也是攤開的,人卻不見了蹤影。”
丁允行撓了撓下巴,思忖著問:“有沒有可能是她翻窗戶離開……”
他話沒說完,就被荊子輿不耐煩地打斷:“所以說你外行人別瞎插話——發現人不見時,門窗都是反鎖住的,要不怎麼叫‘密室失蹤’?”
丁允行:“……”
不行,手好癢,真心想抽人。
趁著荊警官向老管家詢問具體細節的空當,丁允行捅了下魏離,壓低聲音問道:“喂,怎麼樣,看出哪有問題了嗎?”
魏小姐同樣壓低聲音,語不傳六耳:“是有一點發現,但還不能完全確定,如果能在這房子裏住幾個晚上,應該會有更多線索。”
丁允行:“……你認真的嗎?”
魏離十分淡定地反問了一句:“我什麼時候跟你開過玩笑?”
丁總認命地歎了口氣,一邊在心裏哀歎這做牛做馬的日子什麼時候是個頭,一邊往前走了兩步:“不好意思……”
荊子輿和老管家同時扭頭看過來。
丁允行把腦回路轉成了風車,斟酌再斟酌,不緊不慢地開了口:“我看了一圈,覺得這不是一樁單純的失蹤案件。”
荊子輿一揚眉梢——說來也有意思,這小子雖說是如假包換的警察,通身卻是一副地痞流氓的做派,斜乜眼瞧過來時,那眼神比無賴還無賴:“怎麼著,你接下來該不會想說這房子風水不好,衝撞了什麼,才會接連發生失蹤案件吧?”
丁允行:“……”
這小子把他想說的台詞先搶走,他一時無言以對,居然卡殼了。
這時,一直沒吭聲的聞止忽然插了句嘴:“這房子坐北朝南,三麵環山,唯一的向南麵還被水庫封死,成四麵聚陰之勢。陰氣流入卻不能流出,長此以往,誰也說不準會發生什麼,還是小心些為好。”
荊子輿和老管家齊刷刷地將目光轉移到聞止身上。
荊子輿抓了抓一頭短撅撅的亂毛,方才還懟得丁允行直跳腳,現在卻沒了聲。老管家皺起花白的眉,上下打量了聞止一遭,好像剛剛注意到有這麼一個人跟著。
要是擱在平常,任誰也沒法輕易忽略聞止,何況他今天還換上了魏離新買的西裝,墨藍色的上衣領口露出雪白的襯衫立領,就算是自戀爆棚的丁允行也不得不承認,這人從上到下每一顆細胞都在詮釋何為“玉樹臨風”。
可偏偏,他往那兒一站,隻要不動不說話,所有人都會不由自主地忽略他,連丁允行都差點忘了身邊還有這麼一號人物。
老管家跟著應老爺子三十多年,經曆了無數風風雨雨,頗有幾分識人之明,一眼看出這位主不是等閑之輩。他大約也被應世淵事先叮囑過,沒猶豫多久就痛快答應了:“那我安排一下,隻是事出突然,如果有招待不周的地方,還請幾位別見怪。”
丁允行客氣了幾句,一行人隨即跟著老管家往二樓走去。走過樓梯拐角時,魏離忽然停下腳步,往拐角陰影裏張望了一下:“那個房間是幹什麼用的?”
丁允行猛地一扭頭,要不是魏鬼差出聲提醒,他壓根沒注意到那陰影裏還藏著一扇門。
老管家回頭看了眼,慢吞吞地道:“噢,那是應老先生的書房,應老先生身體康健的那幾年,裏麵的擺設都是他一手打理,沒他的允許,誰也不能隨便亂碰。唉,也不知應老先生這一病什麼時候能好起來。”
魏離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
瞅著沒人注意,聞止落後幾步,和魏離並肩而行:“你剛才是發現什麼不對嗎?”
魏離搖了搖頭:“說不上不對,隻是那房間的氣息讓我有點不舒服。”
聞止微微蹙眉,壓低聲音叮囑道:“我也覺得這裏很不對勁,你千萬要當心。”
魏離沒吭聲,一副心不在焉的模樣,也不知在思忖什麼。
客房位於二樓,兩間臥室比鄰相挨,其中一間擺了兩張單人床,看得出是臨時布置的。丁允行放下拎包,一個猛子撲到窗前,隻見不論層巒疊翠還是雲海浪濤,全都盡收眼底,一覽無餘。
他往床鋪上一躺,整個人四仰八叉地攤開,愜意地長出一口氣:“哎呀,到底是應氏集團,就算倉促布置的客房,睡起來也是這麼舒服。”
聞止淡淡一笑,很自然地在另一張床上坐下:“再怎麼舒服,晚上也別睡得太沉。”
他話裏有話,丁允行自然不會聽不出。他一骨碌爬起來,瞪大眼瞧著聞止:“你、你什麼意思?”
聞止還沒開口,魏小姐的聲音搶先一步從門口插進來:“意思就是,要是你睡得太沉,說不定半夜就被什麼東西拖走,啃得骨頭渣都不剩。”
丁允行麵無表情:“……你就不能盼我點好嗎?”
魏離雙手插兜溜達進來,十分不見外地帶上房門:“剛才在這房子裏兜了一圈,你倆有什麼發現嗎?”
丁允行吸一口氣,正準備來一套長篇大論,聞止忽然豎起手掌,做了個“暫停”的手勢。
丁總吸到一半的那口氣登時卡在嗓子眼,差點嗆咳起來
“先不忙,”聞止低聲說,“人還沒到齊,等到齊了再說不遲。”
丁允行:“……啥?”
丁總頂著一對蚊香眼,原地懵逼了半天,直到太陽落下、山間夜霧逐漸濃重,連窗玻璃都蒙上一層細碎的水汽,他才明白聞警官這話是幾個意思。
借著夜色掩護,窗玻璃被人嗶嗶啵啵地敲響,窗簾拉開,丁允行和半夜爬窗的那位英雄看了個對眼,兩人都是不約而同地愣住。
片刻後,荊警官抬起爪子,跟個招財貓似的,笑得見牙不見眼:“嗨,又見麵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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