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長明燈二

章節字數:4795  更新時間:18-10-05 08: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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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為東部沿海最繁華的都市,即使是三更半夜,魔都的夜色依然熱鬧非凡。鱗次櫛比的高樓閃爍著霓虹光影,大廈LED屏上放映著最新一季的時裝廣告,到處流光瀉彩,簡直分不清是現實還是魔幻電影。

    而當轎車從那條漫無盡頭的東方街縱穿而過,拐入朝南一條輔道後,周圍的光線突然暗下來,路燈沒精打采地垂著頭,不遠處的豪宅區隱隱綽綽。

    “我認得這一片,那邊都是豪宅,住在這裏的非富即貴。”丁允行趴在車窗上,眼瞅著雕花鐵欄杆後的二層小洋樓,恨不能往下流口水,“對了,不是說抓鬼嗎?咱倆來這兒幹什麼?”

    魏離一臉的理所當然:“就是因為豪宅區,更容易滋生冤仇情孽,我平均每個月少說得來這邊轉悠十幾回。”

    丁允行:“……”

    這是當了鬼還仇富的節奏嗎?

    兩句話的功夫,雪佛蘭已經開到門口,兩邊的保安和路障形同虛設,隻見雪佛蘭使了一個不知什麼走位,丁允行一個眨眼,車子已經悄無聲息地開進去。

    丁允行眼珠子差點跳出來:“這、這也是縮地術?”

    魏離懶得理會某個少見多怪的家夥,用鼻子哼了聲就當回答了。

    她選了個僻靜處停好車,拉著丁允行專往灌木深處鑽,不一會兒功夫,兩人沾了一身枯枝敗葉,丁允行還差點崴了腳,怒氣值瞬間爆表:“我說,你幹嘛好路不走偏挑這種小道?”

    魏離沒吭聲,隻是在這小子悶頭往前亂撞時一把拉住他,左一兜右一繞,不知怎麼就繞回正路上。

    丁允行猛地一抬眼,路燈照映下,整片小區的樓王赫然在目。

    那是一幢二層小樓,帶有濃厚的地中海式風情,位置絕佳、視野開闊,寬大的落地玻璃窗正對著綠化帶,人造溪流繞著整個小區兜了個彎,在綠化林中彙成一片小小的池塘。

    丁總隻是稍微估算了一下這套小樓的價格,一腔陰暗的仇富之情登時油然而生,整個人都不好了。

    他正琢磨著該怎麼讓魏鬼差彌補他深受打擊的身心創傷,就聽門窗緊閉的小樓裏突然傳出一聲慘烈的尖叫。

    這一下毫無預兆地撕裂黑夜,魏離神色一變,三兩步衝到門口,也沒見她怎麼動作,緊閉的大門乖乖往裏一縮,主動讓出一條道來。

    丁允行:“……”

    是他眼睛出問題了還是這門太沒節操了?

    兩人閃身而入,這一回,不用魏鬼差叮囑,丁允行已經自覺放輕腳步。借著魏離的結界掩護,兩人無聲無息潛入民宅,剛穿過玄關,魏離忽然拉住他,已經被訓練出條件反射的丁總順勢跟著她往角落裏一縮,覷著周圍沒人發現,又忍不住探出半個腦袋,越過魏離的肩膀向裏張望。

    這麼一張望,丁總渾身寒毛炸成了一團刺蝟。

    玄關鋪著鮮豔的喀什米爾羊毛地毯,波西米亞水晶吊燈將客廳照成一片白晝,一個穿著睡衣的男人畏畏怯怯地縮在壁爐一角,他身前同樣站著一個男人,背對著門口,瞧不見臉,全身藏在一團幽幽的黑霧裏。

    丁允行捂住嘴,把一聲到了喉嚨口的尖叫死死咽回去,小心扯了下魏離袖口。

    魏離頭也不回地往後一揮手,把丁允行探出一半的腦袋摁了回去。

    就聽渾身自帶激光特效的那位仰脖發出一聲陰惻惻的長笑:“……求我?你現在來求我,當初幹嗎去了?當初……我跪在你跟前求你還錢,還錢給我老婆治病,你他媽是怎麼說的,啊!”

    縮在地上的男人快把腦袋埋在褲襠裏,畏畏縮縮地說:“我、我也是沒辦法……我真把錢都給包工頭了,我自己一分錢沒有,拿什麼還你們?”

    藏在霧氣裏的男人陡然暴怒,上前一把薅住那畏縮男人的衣領,他瞧著身材矮小,卻不知是磕了大力丸還是怎樣,居然把個膀大腰圓、身高接近一米八的大男人從地上四腳懸空地拎起來。

    “你他媽還敢騙我!”他憤怒地咆哮著,一邊用力搖晃手裏的衣領,畏縮男人被他晃成一根掛在筷子上搖搖欲墜的米線,整張臉憋成了豬肝色。

    丁允行瞧著心驚膽戰,忙從身後捅了捅魏離:“還愣著幹什麼,趕緊救人啊!”

    他這一下情急而為,沒壓住聲,藏在霧氣裏的男人倏然驚覺,扭頭怒喝道:“是誰!”

    魏鬼差對身後這位關鍵時刻掉鏈子的戰五渣先生簡直不知該說什麼好,下一秒,她已化成一道殘影掠出,誰也沒看清她做了什麼,隻聽一聲慘叫,方才還微風凜凜的厲鬼先生被一道看不見的屏障彈了出去,先是撞在電視牆上,又滴溜溜滾落地板。

    丁允行和縮在地上的那位同時鬆了口氣,丁總一蹦三跳地湊到魏離身邊,躲在她背後衝著那男人……男鬼探頭張望,活像圍觀恐怖片拍攝現場。

    魏離一抬手,將肩上那隻毛茸茸的腦袋往後一推,雙手插兜,漫不經心地走過去,用鞋尖撥弄了下倒在地上的厲鬼先森:“是你自己走,還是我把你疊成幸運星裝瓶子裏帶走?”

    丁允行很有眼力見地場外解說了一句:“兄弟,我建議你選擇第一條路,不然這女人真把你折成一個幸運星,那就太丟臉了。”

    藏在黑霧裏的厲鬼抬起頭,丁允行當即打了個哆嗦,這位不知是撞牆還是跳樓去世的,半邊腦袋愣是被砸得凹陷進去,鮮血稀裏嘩啦往外冒,裏出外進的嘴唇支楞著,露出半截泛著血沫的舌頭。

    丁允行“臥槽”一聲,向後一個滑步跳,感覺視線受到了慘無人道的摧殘,忙用手擋住眼。

    就見厲鬼陰惻惻地抬起頭,一開口,那聲音簡直是無法形容的銷魂,就像碎瓷在玻璃上刮過,活活刮出一層雞皮疙瘩:“你們是什麼人?平白無故,做什麼多管閑事?”

    魏離居高臨下地打量著他,又瞟了眼那縮在牆角,恨不能將自己縮成一團仙人球的男人:“你不用管我們是什麼人,倒是你,既然已經死了,為什麼不回冥府投胎,反而滯留陽世,為害無辜之人?”

    她不說這話還好,這麼一說,那厲鬼臉上的黑霧陡然大漲,跟個探出殼的王八似的伸長了脖子,張嘴露出滿口七零八落的牙,似乎想惡狠狠地咬住什麼:“無辜?你說誰無辜?他嗎?哈哈,哈哈哈……無辜?你知道無辜兩個字怎麼寫的嗎?”

    這要是丁允行,魏離一定頭也不抬地懟過去一句“當然知道,我又不是睜眼瞎”,可她看著這男鬼滿臉猙獰之下的苦大仇深,不知怎的,這句毒舌居然沒能吐出來。

    “看你這模樣,多半是跳樓身亡,”魏離問,“你叫什麼名字?為什麼會從樓上摔下來?是自殺還是被人謀害?”

    她一口氣問出的問題太多,男鬼沒耐心一個一個解答,隻回答了第一個:“……蘇公平。”

    丁允行眼睛忽而一亮:“蘇公平?你叫蘇公平?”

    魏離扭頭瞅了他一眼,眼神相當詭異,仿佛在說“他叫蘇公平你激動個什麼勁”?

    丁允行沒顧上和她打嘴仗,這小子難得靠譜一回,從衣兜裏掏出手機,幾下點開一個鏈接,拿到魏離眼前。魏鬼差打眼一掃,發現報道的正是那樁農民工討債不成跳樓自殺的新聞,她迅速滑下兩行,餘光瞥見字裏行間的“蘇公平”三個字。

    她脫口而出:“你就是下午跳樓的那個農民工?”

    蘇公平冷冷地盯著他,好半天才開了尊口:“我家住東郊農村,我老婆有尿毒症,身體不好,幹不了活,隻能指望著我養家糊口,指望我賺錢回去給她買藥。”

    “現在種地賺不了錢,我就到城裏來打工,正好這陣子工程多,招人也多。就在去年,我跟了個包工頭,給他拚死拚活地幹了一年,結果到了年底結算工錢,他轉身把所有款項卷走,跑得無影無蹤!”

    丁允行瞅了瞅那縮在牆角的猥瑣男人,一時沒忍住嘴欠:“這就是那包工頭嗎?因為他欠了你的錢,害你跳樓身亡,所以你要找他報仇?”

    猥瑣男人忙連連擺手:“不,不是!我和那個包工頭沒關係,我也不知道他是這種人啊!”

    蘇公平衝他大吼了一聲:“你他媽給我閉嘴!”

    猥瑣男人噤若寒蟬,腦袋縮得快要埋進褲兜裏了。

    “他不是包工頭,他是那片樓盤的開發商。”蘇公平一勾嘴角,“包工頭卷款跑路後,我去找了他好幾回——我在他們公司、他小區門口等他,好不容易見到他,我給他跪下了,我給他磕頭,求他把錢還我,我得用這錢給我老婆買藥治病,可他,這個王八蛋他說……”

    他突然不往下說了,惡狠狠地瞪著猥瑣男人,七零八落的牙齒磨得哢哢響,看樣子是真想將這人生吞活剝下肚。

    開發商發出一聲恐懼的大叫,他連滾帶爬地往後退,想方設法離那惡鬼遠遠的:“不,不是我!我已經把錢打給包工頭了,是他把錢卷走,跟我沒關係!你老婆不是我害的,你要找就去找那個包工頭,別找我!”

    蘇公平陰惻惻地笑起來,他身體杵在原地沒動,腦袋來了個一百八十度轉彎,瞪著那雙被鮮血模糊了的眼睛,直勾勾地瞧著開發商:“沒關係……你敢說你和那個包工頭沒私下交易?你敢說這整件事裏你就沒拿過一點好處?你他媽敢拍著胸口說一句嗎,啊!”

    可能是這副尊容太不堪入目,開放商連著倒抽了好幾下,終於一口氣沒上來,兩眼一翻,就這麼暈了過去。

    蘇公平慢慢爬起身,露出隱藏在黑霧裏的真麵目——這是個身材矮小的男人,大約是長年臉朝工地背朝天,他背有點弓,怎麼也挺不直,要是忽略那一副青麵獠牙的磕磣相,也不過是個老實巴交的普通農民工。

    這人穿了一雙破破爛爛的球鞋,不知從哪個地攤上淘來的,鞋幫沾滿了血跡和汙泥,就這麼大剌剌地踩在價值幾十萬的喀什米爾羊絨地毯上。他站在原地,晃著腦袋打量了一圈別墅客廳,嘴角的嘲諷越來越明顯。

    毫無來由的,丁允行覺得自己看懂了這個譏誚背後的意味。

    “這裝修可花老鼻子錢了吧?”蘇公平嘖嘖感歎道,他又低下頭,看了眼被他踩出一串血印子的地毯,嘶啞著問,“我不吃不喝打一輩子工,能買下這麼一張地毯不?”

    魏離和丁允行互相看了一眼,誰也沒吭聲。

    “有錢人就是好啊,”蘇公平微笑著說,那笑容出奇的平靜,有點如釋重負的意味,“看啊,就這麼一張地毯,我們一輩子不吃不喝都買不起。可你去找他要回工錢,他就跟你哭窮,連那點給他們塞牙縫都不夠的工錢也要貪,你說說,這是為什麼?啊!”

    一片安靜,沒人能回答他。

    “沒拿到工錢,我沒法給我老婆買藥,眼看著她一點一點被活活拖死,”蘇公平喃喃地說,“我們家窮,也住不起醫院,她是在家裏去的,臨走前死死攥著我的手,那胳膊瘦得皮包骨,跟個柴火棍似的……”

    他漠然地看向魏離:“換成是你,被這幫王八蛋害得家破人亡,能安心去投胎嗎?”

    魏離皺了皺眉。

    為善的受貧窮更命短,造惡的享富貴又壽延。

    一輩子沒造過孽,隻想憑力氣掙口飯吃,孰料天不遂願,落得個家破人亡的下場——擱誰身上,能不當一回事地隨手抹平,就這麼眼一閉安心去投胎?

    魏離下意識地又和丁允行交換了一個眼神,兩人瞬間明了,反正擱自己身上肯定做不到。

    雖說寬恕是美德,可人都死了,靈魂定格在跳樓墜地的一刻,一而再、再而三地重演著臨死前的不甘、絕望與怨毒。

    他連自己都不能放過,還能放過誰呢?

    魏離輕輕歎了口氣,然後,她轉過身。

    “五分鍾,”她在蘇公平與丁允行錯愕的目光中淡淡地說,“因為交通堵塞,我晚到了五分鍾,在這五分鍾裏,我不知道你做了什麼,也沒工夫管,五分鍾後,你必須跟我回冥界。”

    蘇公平顯然愣住了,沒等他說話,魏離已經拉過丁允行,自顧自地走出去。

    以丁總戰五渣的小身板,顯然不可能和戰鬥力爆表的魏鬼差對抗,他身不由己地被扯出門外,嘴裏猶在不死心的嚷嚷:“等、等等,你就這麼走了?那、那他,萬一殺了裏麵那人……”

    魏離:“那也是一報還一報——冥界公務員不認人間法律,隻認因果循環。”

    丁允行:“……”

    他算聽明白了,這女人是壓根不打算理會裏頭那猥瑣貨色的死活,由著蘇公平有冤報冤,有仇報仇。

    魏小姐跳出六道外、不在五行中,自然不用管人間法律,可丁總卻是肉體凡胎,沒超脫這副臭皮囊的桎梏,也沒法像魏離這般肆無忌憚。

    何況,這畢竟是一條人命,丁允行平時再怎麼不著調,眼下也不能不顫巍巍了聲調:“這……不好吧?怎麼說也是一個活生生的人,就這麼、這麼看著,不會於心不安嗎?”

    魏離:“我沒什麼不安,你要是不安,可以進去救人。”

    丁允行:“……”

    以丁總戰五渣的小身板,這一掉頭回去,是救人還是多一個墊背的,著實是個值得商榷的問題。

    他跟拉磨的驢一樣原地轉悠了兩圈,鞋底板都快磨平一層,正琢磨著怎麼繼續開口,卻見魏離神色忽然微變,刷的抬頭望向夜色深處——恰好一陣夜風拂過,萬千樹枝隨風搖動,發出窸窸窣窣的響聲。

    嚴絲合縫地遮掩住另一個人的腳步聲。

    魏離眉心一皺,飛快地拽起丁允行,一閃身消失在夜色裏。

    兩分鍾後,一個人影從綠化林裏走出,借著夜色掩護,三步並兩步地搶上台階,伸手推門,卻發現房門沒鎖,隻是虛掩著,輕輕一推就開了。

    他刀削斧鑿似的眉峰微微一皺,下意識摸向腰間,保持著這個充滿戒備意味的姿勢慢慢走進別墅……然後在客廳門口看見了穿著睡衣的別墅主人。

    雙眼驚恐地瞪圓了,臉色青紫,身體尚溫。

    卻已沒有氣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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