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節字數:5561 更新時間:19-07-22 11:54
時值冬月。
少室山滿山銀裝,雪漫禪道,萬徑人蹤滅,千山鳥飛絕,可少林寺山門外卻人聲鼎沸,三十餘打扮各異的江湖人將寺門團團圍住,一邊吵吵嚷嚷,手中兵刃也是說話間便要出鞘見血。
看為首兩人,皆是兩位年輕人,一個穿棕色熊皮大氅,消瘦臉頰因為寒冷而發紅,可雙目炯炯正與一位僧人爭辯什麼,而另一個穿著華麗錦服,白色貂毛披肩,俊俏的書生臉龐卻帶一份戾氣,身邊人不住與他交代著什麼,這年輕人卻隻是半眯著細長丹鳳眼,摩挲著手中的青花暖手爐。
這兩人中,急著與僧人爭辯的年輕人是青城派掌門郭一雄的弟弟郭思源,另一位風度翩翩的俊俏公子則是華山派的三師兄,令狐樂。
其餘人幾個是兩家門派的師兄弟,還有泰山派,衡山派,五峰教,丹霞門,擎雷宗等七八個門派的門人。這一幹人等前來少林,來勢洶洶自然不是前來拜山的。
江湖門人失蹤不見蹤跡,忽聞九蓮魔宗死灰複燃,武林中人皆是草木皆兵,急於請屠魔九英出麵一正視聽。就在一月前,“屠魔九英”之一的薛步橋被丐幫找到蹤跡並邀請群雄齊聚金陵,可是薛步橋卻刺殺了丐幫幫主馬岱成,趁夜潛逃不知蹤跡!此消息一出簡直轟動江湖上下,坐實屠魔九英這九位武林前輩當年欺瞞全天下,沽名釣譽,甚至當年九蓮魔宗本來就是九人為了名利捏造出來的江湖公敵!而當年九人到底欺瞞世人了什麼真相更是求之而不得。
群情激奮日益見長,薛步橋以外的屠魔九英始終不見半分下落,眾人激憤江湖紛亂,這郭思源與令狐樂都是年輕氣傲的江湖新秀,青城派與華山派眼下又成為江湖人的仰仗,兩人便率領幾位師兄弟與其他江湖門派門人,氣勢洶洶來到了少林。
“無需多言,我幾人上山來就是要請少林寺給大家一個交代!快叫你們海慧大師出來見我們!”郭思源繼承其父郭一雄的性子,說話豪邁性格粗狂,說話也不喜拐彎抹角,一雙虎目瞪得山門上的小僧滿臉懼色,半晌也接不了話。
眾人在這佛門清淨地吵嚷了半晌,才有兩位素衣僧人出來。
其時是僧人早課,眾僧人除了當值之人都在念經參佛,這兩位僧人聽了回報才匆匆趕來笑臉相迎,可卻叫門外之人以此為借口,說少林寺大為輕慢眾人,又在寺門一陣喧嘩。
“你們少林寺就這麼待我等武林同道麼?我們在這裏說了半宿也不見一個大和尚出來?是看不起我們麼?”
“還是你們這群大和尚知道我們要找你們海慧大師,就先要藏起來了?”
“你少林寺就這麼欺負人麼?”
眾人七嘴八舌,兩位大和尚也是神色局促,才開口解釋,又被郭思源的大嗓門壓過去。
了塵和兩個師兄聽了師侄回報,趕到山門的時候,寺門外麵已經分作兩邊對峙,十幾個僧人皆是神色微微驚恐,對麵幾十人卻是吹胡子瞪眼指手畫腳,各自叫嚷。少林寺外本是積雪皚皚,這會兒山門前的雪都早已化為雪水。
了塵看對麵來者不善眉頭便一皺,可對方畢竟是武林同道,他也不可能隨意出手阻止,隻能跟隨師兄了釋急急出麵。
了釋揚聲大喝才叫眾人稍微安靜下來。
郭思源看著了塵了釋二人乃是達摩堂的大和尚,臉上戾氣稍微收斂幾分,抬手喝止了其他七嘴八舌的人,稍微低頭想了想,才上前一步拱手:“兩位大師來得可真是遲,是我等這些晚輩不足以請少林高僧出麵麼?”
了塵看對方臉露挑釁,不禁微微抬起下頜,了釋雙手合掌一字一句道:“阿彌陀佛!施主何出此言!是貧僧等怠慢了,方才我等眾僧正在大殿早課,不曾想眾施主急於參佛,失禮失禮!隻本寺乃是清淨之地,諸位施主還請稍安勿躁!”
“少來這套!”郭思源一甩手,“咱們來這快兩個時辰了,你們念什麼經念那麼久?參佛?我們幾人可不是來參佛的!你裝什麼糊塗!”
“哼,”郭思源身邊的令狐樂輕哼一聲,他說話的聲音微微尖銳,聲音也較小,若非這會讓眾人不再眾說紛紛,他的聲音也不好叫人聽見,“你們出家人四大皆空,又不可妄語,我等前來所為何事大師難道不知?”
了釋神色微微尷尬,又合十作禮:“令狐施主見諒,師侄前來傳話匆忙,了釋確實不知眾位施主,不顧這冰天雪地前來我少林寺所為何事?”
令狐樂細眉一皺,丹鳳眼上挑哼道:“這位大師……”
他話沒說完,就被郭思源搶了話頭:“別囉裏囉嗦一大堆,今兒個咱們就是來討個公道要個說法,快叫你們海慧出來!”
聽了對方大喊師叔名諱又各種出言不遜,了塵忍不住上前一步,卻被了釋拉住了:“阿彌陀佛,原來諸位是來尋我海慧師叔,可是他老人家早已下山雲遊,多年未歸山門,此來……”
“這都是你們和尚自己說的,憑什麼叫我們相信你們!說不定你們就藏了他二十年呢!”郭思源哼鼻打斷了了釋的話,其餘人竟然都一一附議,一時之間又吵嚷起來。
了塵見這一幹人就是擺明了前來少林寺找不痛快,心下也生出無名火,心念佛偈卻又忍不住雙拳緊握。
對麵見著兩位達摩堂的大和尚也不受挑釁,言語之間也更激烈,兵刃也乒乓作響,眼見著雙方就要打起來。
就在這時候,少林方丈枯禪大師飛身落在眾人之間,銀發白須和顏悅色,手中錫杖輕輕作響,一股自來的肅穆威壓撲麵而來,
“阿彌陀佛,善哉善哉!”
枯禪大師站定以後大念佛偈,這聲音之中蘊含半分內力直投人心,猶如鍾聲連綿不絕,立刻叫眾人噤聲當場,皆是安靜看著這位高僧緩緩走到眾人麵前,枯禪大師身後的幾位僧人更是恭敬垂首行禮不再多言半句。
“這位令狐施主說的是,我等出家人不打誑語,我海慧師弟二十年前便下山雲遊,迄今仍無半點音訊,更不提返回寺中。阿彌陀佛!”
同樣的話,從枯禪大師口中出來,眾人皆是安靜無語,片刻,郭思源才直起身子,卻因為枯禪大師的氣勢說話還有些不利索:“枯禪大師是吧,雖然、雖然你這樣說了,但我等卻不敢隨意相信,我們可不想重蹈丐幫的覆轍!”
“是、是啊!”幾人附議。
枯禪大師聽他說完神色不變,隻平靜看著眾人嘴角微微含笑。
令狐樂也開口道:“方丈大師,我們雖然不過江湖小輩,但是此次前來絕非故意找少林的麻煩,”他稍作停頓,看了郭思源一眼,
“大師想必也已經知道丐幫馬幫主的事?”
“馬幫主為我武林鞠躬盡瘁,丐幫的兄弟也費盡心思終於尋找到了當年的屠魔九英之一薛步橋,誰知道,非但沒有得到當年的真相,還讓這個人麵獸心的薛步橋趁機刺殺了馬幫主!”令狐樂眉頭一挑,“大師,大師你說還要叫我們這些江湖年輕後輩如何再相信,再相信這所為‘屠魔九英’的話呢?”
“就是!”郭思源接過話頭,“那薛步橋說的謊害死了馬幫主,這屠魔九英還說過多少謊話咱們可不知道,如今咱們可不再相信什麼屠魔九英了!”
“是啊是啊!”眾人又齊齊附議。
令狐樂看了看枯禪大師身後幾位大和尚,繼續說:“說到這裏,想必方丈大師也明白,我等後輩絕非無禮,隻是想知道當年的真相。海慧大師究竟當年和屠魔九英一起做了什麼事,還請方丈大師請海慧大師出麵來一一交代清楚!”
眾人再度附議,神色幾分譏誚,引得一個僧人忍不住回嘴:“都說了師叔雲遊四方去了!”
“哼!”那令狐樂本是個俊俏白麵書生,錦衣華服更有幾分誘人風姿,一聲冷笑也帶幾分俏意,隻是說出的話叫了塵不禁緊了緊拳頭,
“都說了這事隻是你幾個和尚在說,我們怎麼能相信?除非你們叫我們好好搜上一搜,才知道人是不是在寺中!”
少林寺百年禪宗,豈能隨便幾個江湖小輩翻找尋人?!少林方丈一言九鼎,怎敢來個初出毛頭質疑置喙?!
令狐樂此話一出,兩邊皆是火氣迸發,指手畫腳吵嚷不止。
——聽到此處,顧非已經心下明白。
之前他也聽白宵和楊南丞說了期間要害,江湖之中本是六大門派,除了新秀峨眉派,其餘五派雖是武林魁首卻也是明爭暗鬥多年。如今,丐幫幫主被刺殺群丐無首,武當派首徒劉昌雲自立門戶,又有劍魔之子隱藏其中,已與當年泰鬥今非其比。這青城派和華山派的兩位年輕新秀前來同為武林泰鬥的少林生事,恐怕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想及此,顧非不禁心念:出家人斷念紅塵,卻也並非無情無義。楊南丞曾告訴他,這位枯禪大師當年出家之前是有名的“萬龍寨”的龍頭,“天龍寨”就是當年枯禪大師出家以後其他萬龍寨的好漢們重組的山寨。當年狹義山林,如今遁入空門,“地獄不空,誓不成佛;眾生度盡,方證菩提”,恐怕枯禪大師便是承此悲願。
果不其然,
了塵向二人說到此處時,已經是淚流滿麵,語音哽咽:“當時雙方皆是群情激憤,那邊眾人定然要我少林打開寺門讓他們隨意搜查,我與眾位師兄弟師侄們也是一時激憤,誰料到,誰料到……”
誰料到,就在這時候,一直默念佛偈的枯禪大師忽然揚聲開口:
“諸位施主,諸位武林同道,師弟之事確實是該我少林給天下一個交代,隻是師弟雲遊四方不知蹤跡,我身為師兄身為少林方丈難辭其咎!凡是因緣不過前塵之果,何必苦苦執念紅塵,萬望諸位一一放下,阿彌陀佛!”
密音傳耳震撼人心,幾十餘人本是亂做一團,忽聞這番話都齊齊噤聲,望向團坐在眾人之間的少林方丈,片刻才發現,大師已經自絕經脈圓寂當場!
“我等發現師傅圓寂都痛哭當場,師傅本是希望這些人放下執念,本是以死作為少林給眾人的交代,那幾人竟然還不放過,竟然口口聲聲說,”了塵滿臉淚痕卻是雙目通紅咬牙切齒,“竟然口口聲聲說,說我少林窩藏罪禍,說我師傅定然知道當年真相,否則怎麼會以死相抵隱瞞真相!我師兄幾人氣憤不已與他幾人大打出手,幾位師叔祖出麵才平息此事,那幾個人卻還叫囂著一定要找出海慧師叔做出交代!師傅他老人家,他老人家到底是為何才……”
楊南丞聽到這裏也是眼中含淚心中怒火,氣息不穩地喝了一口悶酒。
當時他聽白宵說起此事的時候就忍不住想,青城派和華山派如今是六大門派之首,眼下所為之事果然處處都是為了削弱其他幾個門派的實力,隻是竟然派出自己的小輩前來少林叫囂,而且還將枯禪大師逼得圓寂!實在是太過囂張跋扈冷漠無情!
了塵說完此事一時悲憤難當,半晌才緩過來,說了幾句關於後來少林甄選新的方丈,召開無遮大會之事,心下平靜許多,才擦擦臉上淚痕,重新坐回桌上。
楊南丞輕聲寬慰了幾句,又接連喝了幾杯悶酒。
待得兩人都平靜下來,顧非才看看楊南丞的臉色,輕輕按了按楊南丞的手背暗示他。
楊南丞點點頭,才輕聲開口:“大師待我如己出,此事我亦按在心中。其實,今日我二人此次來,一來是上山來祭拜枯禪大師,二來,還有一事相詢。”
“什麼事?”了塵問。
楊南丞看看顧非,又想了想,才開口問道:“其實這事與海慧大師有關。”
了塵聞言臉色微微一變。
楊南丞忙開口:“大師莫怪,我二人並無歹念。此事說來話長,簡而言之我二人在無意之中聽得一個傳聞,傳聞說海慧大師有一位兄弟,不知道了塵大師可知道一二?”
了塵麵露疑惑,微微驚訝地垂眼慎重想了想,才回答:“海慧師叔十多年前從西域回到少林,與師傅徹夜長談以後,第二日便下山雲遊,迄今不見蹤影。我記憶中海慧師叔與其他幾位師叔關係一般,並無特別親密,也從未聽師叔師傅提起過師叔什麼別的兄弟。至於你所提,或許是師叔出家之前的弟兄麼?那便更無從說起了。”
楊南丞聞言倒無意外,隻點了點頭。
了塵看看他問道:“這傳聞又是何來?”
楊南丞這才將無意之間遇到躲在晚晴樓的黃尚的事與了塵一說,了塵果然大為吃驚,聽到楊南丞說黃尚稱與海慧大師是義兄弟一事,他又細細回憶了一番,道:“此事倒是有些印象,多年前,確實有一位施主偶爾來山中拜會師叔,我也不曾多加留意,想來或許就是那武林盟主了。”
兩人與了塵又說了幾句,便做辭前往寺中塔林祭拜枯禪大師。
夜色中楊南丞顧非二人飛身而行,楊南丞看身邊顧非始終有些鬱鬱,便笑著開口道:“顧三爺,這少林夜色可也是幽深閑靜,何以愁眉苦臉?”
顧非知他明知故問,但見情人取悅自己總是歡心,又想楊南丞總說他心胸豁達,其實楊南丞又何嚐不是肚量過人,便又更想開了些,應道:“我這俗人卻是賞不來這佛家聖地,花花世界才是好呢。”
楊南丞聞言笑出聲,將人往懷裏摟了摟,更加快了腳步。
兩人輕身落地,到了了塵所言枯禪大師入殮的佛塔。此刻已是三更天,碑林肅穆靜謐,幽深無聲,甚有幾分懼人,偏生兩人才落地,就聽得一陣哭聲聲聲入耳,叫人心頭發麻。
顧非倘是大膽,這會兒也有些生怕,不禁拉緊了男人的手:“丞哥……”
楊南丞不禁心中一笑,斂了神色小心探看。
果不其然見著麵前佛塔,兩人所在位置對麵一個黑漆漆,若即若離的人影晃動,那哭聲就是從那人影傳來,這朦朧不明,哭聲淒慘,楊南丞也不禁雙眼一瞪。
“丞……”顧非看他人影似明非明,聲音更小了。
楊南丞還是更膽肥一些,輕輕拍了拍顧非緊緊抓住自己的手,想了想,跨前一步,剛要開口,對麵那人影一動,也是被嚇得一聲尖叫:
“啊!!!”
兩邊都是一陣驚呼,楊南丞一個手快就將對麵轉身就想逃跑的人影抓住,手裏感到溫度,一股檀香傳來,他膽子就更大了一些,開口道:“這位大師莫怕!”
對麵驚慌失措,拚命掙紮,發出一陣怪叫。
顧非這邊看著對麵果然是個穿灰色僧袍的僧人,雙手捂臉雙腳亂蹬,他倒是也不怕了,開口道:“大師別怕,我們是人,不是鬼,你別怕!”
對麵的僧人聽了顧非的話,這才猶豫不決地放棄了掙紮,緩緩停下手腳。
楊南丞心下鬆口氣,也放開對麵的手臂,退開了一步,與顧非並肩而立。
對麵僧人似乎總算緩過氣來,慢慢放下自己的雙手,悄悄抬眼要將兩人看清楚。
恰時,顧非楊南丞二人站在向光處,月光打在兩人臉上,那僧人抬眼便見著了兩人模樣,可誰知,就在那僧人看清楚的同時卻是被嚇得臉色蒼白,張大嘴巴半晌說不出話來,雙眼盡是懼色!
兩人正在疑惑,卻聽到那僧人顫抖著聲音,指著楊南丞,話沒說完又嚇得緊縮著身子:
“楊、楊……不,少宗主,少宗主!我……我……”
少宗主?!
聽到地上嚇得六神無主的灰衣僧人開口這句,顧非雙目一瞠,腦中更是轉得飛快,一把拉住就要開口詢問的楊南丞。
楊南丞不解地看著顧非,顧非卻是眉頭一皺,食指緘口,垂眼想了一想,壓低了聲音,冷冰冰道:“報上你的名來!”
其實顧非雖然麵若美玉,星眸似海,可除了家人師兄弟,還有楊南丞,對著其他人皆是不鹹不淡,頗是冷漠,這會兒忽然冷冰冰開口,在這靜謐幽深的塔林之中,叫楊南丞也忍不住嚇了一跳。
對麵的僧人自然更是嚇得臉色大變,手足無措,連看也不敢看兩人,隻縮成一團重新遮住雙眼:“我、我……”
“說!”
顧非步步緊逼。
那僧人瑟瑟發抖,口齒不清,終是說了幾個字:“……曲……善流……”
曲善流?!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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