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節字數：5300 更新時間：19-06-10 11:52
秦天從懂事開始，記下的第一件事就是仇人的名字，自小就仇恨著九蓮宗的仇敵，中原武林那些沽名釣譽的豪傑大俠。聽命於兄長秦逍前往武當拜師山門，在這個充滿“仇人”的師門裏，年幼的秦天從來沒有把自己當做武當的人，他甚至沒有與任何一個人交談過，師傅餘文洲隻以為他是個不善言辭的孩子。
直到那年元宵節。
常年居住在沙漠炎熱氣候裏，秦天始終無法完全適應武當山上冬季的冰寒。門派上下都歡天喜地過元宵，隻有秦天因為風寒，一人躺在被窩裏，聽著外頭熱鬧的人聲和鞭炮聲。
即便是從小就灌輸著仇恨長大，秦天畢竟還是個孩子，即使不懂得每逢佳節倍思親，此刻外麵燈火通明熱火朝天，小小的他卻生著病一個人躺在被窩裏孤孤單單，也忍不住覺得寂寞難耐，想到雖然對自己嚴厲無比卻也疼愛之至的哥哥秦逍，眼淚很快就落下來。
就在這時候，秦天聽到了窗戶上的動靜。
武當山上，除了幾位師叔有各自的小院，幾位首徒師兄有各自的廂房，其他的師兄弟們都是幾人一間廂房並住一處。
與秦天共住的三個師兄一大早就下山去玩了，這會兒就算回來怎麼會從窗戶進來？
秦天心中生奇，擦了眼淚起身，因為風寒還重，開口說話帶著極重的鼻音：“誰？”
可他還沒坐直身子，就覺得眼前一黑，自己竟然被人用被子連頭一塊包裹住。
什麼人？！
秦天大驚，卻因為被被子裹住壓得喘不過氣，隻覺得自己身子一輕，就被人抗起來跳出窗外！
隔著厚厚的被子，秦天似乎聽到有什麼人在大喊著什麼，卻聽不分明，小腦瓜裏也不斷猜想發生了什麼事情，難道是自己的身份被揭穿了？是什麼人？
顛簸了不知多少時候，秦天昏昏沉沉，一邊想著自己還要報仇不能這樣死，一邊又想著這麼難受幹脆死了算了，一會兒又想自己出去要將劫持自己的人好好教訓一番，一會兒又想這人劫持自己會不會是對兄長不利。就在秦天快失去知覺的時候，忽然被抱轉過頭放在一處，裹著他的被子也被慢慢剝開，眼前有些刺眼所以他沒有睜眼，隻聽到一個跳脫的聲音近乎尖叫著：“小師叔你別把人弄死了！”
“淨胡說！”一個微微低沉的悅耳男聲響在秦天耳邊，秦天忍不住睜眼，就見著了一張幹淨英俊的少年臉龐，眉眼彎彎對著自己笑著，叫秦天很是喜歡。
這人秦天知道的，就是武當山上最膽大包天的師尊最小的親徒，也是分明比自己還小一歲的小師叔，楊南丞。
楊南丞將人像個筍子一樣，剝掉被子，又將早準備好的一件狐絨衣裳給秦天穿上，才嘿嘿一笑，在秦天紅彤彤的鼻子上一刮。
身後的白宵叉著腰繼續數落：“真是太亂來了！他還受著風寒呢！”
“不打緊不打緊，天天練武的人怕什麼風寒，”楊南丞說著，卻是將自己頭上的熊皮帽往秦天頭上一扣，笑眯眯道，“要還是冷啊，就讓師叔抱著你！嘿嘿！”
“你、你這臭不要臉！”白宵跺著腳，旁邊幾個師兄也是衝楊南丞刮著臉皮臊他。
楊南丞也不在意，哈哈笑著就過去和幾人打鬧在一起。
秦天頭昏沉沉的，這會兒也才終於看到，這會兒功夫自己原來被楊南丞帶到了武當山山腳下城鎮裏頭，麵前十幾個師兄弟圍坐在一家酒肆的火堆邊，燒烤的肉滋滋冒油，一陣酒香叫人熏醉，耳朵裏漸漸也傳來越來越響的外麵街道裏的人聲鼎沸。
究竟發生了什麼事？
被幾人取笑了一會兒的楊南丞看著迷迷瞪瞪的秦天，又重新走過來往他手裏塞了一隻兔子燈，又輕輕再刮了一回他的鼻子：“傻小子，還沒醒啊？過會兒咱們一起去看元宵燈會，特別好玩！”
秦天皺著眉頭，努力消化著這位天不怕地不怕的小師叔的話，手裏的兔子燈卻沒舍得丟開。
楊南丞卻不在意，給他理著衣裳，還從旁邊抓來一件物事遞到他手裏：“沒事，師兄怪罪咱們偷偷下山就說是我的主意，不怕！”
秦天皺著小臉，低頭一看手裏的東西卻是心神大動。
原來是一尾連珠瑤琴。
“之前見著你老盯著瞧，咱們幾個就湊錢給你買了玩，你老病著不出門，倒是學了彈琴也叫咱們可以有曲兒可聽！”楊南丞笑道。
聽他說了，秦天才記起之前有唯一一次與師傅一同下山來，他忍不住盯著書院裏頭先生桌上的瑤琴多看了幾眼……
可是怎麼能接受仇人的東西……
楊南丞的手指又更輕地刮了一下他的鼻梁，用著秦天從來都喜歡的那樣寵溺自己的微笑：“瞧，我就說你笑起來一定很好看的，對吧天堯？”
那一夜，他們十幾個師兄弟在山下城鎮花燈節玩了一整夜，說笑打鬧，吃了各種山上不曾見過的糕點糖果，還偷偷喝了辣心熏眼的燒酒，在廟會裏頭猜燈謎鬧花燈放鞭炮。第二日回到武當山上，眾人被師兄狠狠教訓了一頓罰跪了兩天，秦天的風寒還多少加劇，可卻是幼小的秦天第一次如此開懷，他心中的仇恨也仿佛春風化雪一樣，一點點，一點點，因為這個顧自糾纏上來的小師叔而抹平，消失。
他與他從此在武當山形影不離，他的眼中心中漸漸隻有他一個人，一直到有一天他從兄長的口中得知了那個秘密。
不！
為什麼！
為什麼會是楊南丞！為什麼殺死父親的仇人的兒子，會是，會是……
仇恨殘垣之中的愛情不及發芽長大，殘酷的事實卻叫秦天慟哭天道不公，看著楊南丞一如往昔對自己千依百順溫柔嗬護，想起兄長冷笑著近乎扭曲著麵容告訴自己他為楊倚天之子準備的一台大戲，秦天心中隻有一個念頭。
無論發生什麼事，無論讓他秦天做什麼，都不能讓楊南丞死！
而直到今日，秦天才知道，楊南丞就是劍魔楊倚天的遺世子這個消息，卻原來是與他同為武當門人，更同為兄長秦逍安排在武當的棋子，劉昌雲的首徒楊靖偶然得來。
誰能夠想到代掌門師兄門下的首席弟子，那個說話雖然刻薄卻總是憨厚貪吃的師兄楊靖，會是秦逍安排在武當的另一枚棋子？
別說劉昌雲，連同秦天也是後知後覺。
看著麵前肥頭大耳的男子昔日的師兄楊靖，秦天壓抑著內心的殺意。
兄長秦逍行事謹慎計劃周詳，為了複仇中原武林，為了將當年屠殺九蓮宗教眾的那個喪心病狂的仇人曝光於天下，秦逍從多年前開始就陸續將自己的眼線安插在江湖各個門派之中。
這些死忠於秦逍的人在中原武林中為秦逍在暗處活動，身為秦逍的親弟弟秦天也不知道已經有多少教眾被秦逍安插在各個門派，甚至這些被安插的人也並不知道自己的身邊有哪些人和自己一樣是授命於秦逍。雖然每一個秦逍安排到中原武林的人都是死忠於自己的九蓮宗教眾，然而人心難測，沒有任何人能夠保證這些人能夠完全和始終按照他的計劃行事。然而在不同的門派當中或許就有和自己一樣被安插的眼線，自己的一言一行也可能隨時暴露，任何背叛的行為也會立刻被人發現並且就地正法毀屍滅跡，同時還會招致留在九蓮宗內的親眷受其牽連。這一殘酷冷血的安排，正是秦逍計劃中最重要的一步，即使是作為親弟弟的棋子，也不例外。
若不是這個人……若……
秦天捏了捏拳，狠狠瞪著麵前之人，楊靖卻隻是一改往日癡憨模樣，恭敬地向著走進屋子來的人作禮：“宗主。”
秦天頓了頓，怯怯地垂下頭去。
秦逍看著二人並沒有說話，隻低聲吩咐雷凡陽門外守候，這才坐下來緩緩端起了茶盞。
他自然看到了秦天的臉色。
秦家以及九蓮宗最大的仇人楊倚天有一個兒子楊南丞，這件事其實完全是個意外之喜。
武當在中原武林中影響甚大，為了更詳細掌握到對方的動向，故而秦逍才將秦天也安排在武當。楊靖在三年前張三豐的壽誕之上，無意從酒醉的師傅劉昌雲口中套出來的消息，讓秦逍為之一振。
秦逍萬萬沒有想到！
二十年前九蓮宗被屠魔九英剿滅，秦逍與殘餘苟存的十餘婦孺兒童教眾一起逃出生天，手無寸鐵報仇無門，更聽聞殘殺秦逍的父親和九蓮宗原宗主的仇人楊倚天，竟然客死異鄉！年幼的秦逍聽聞此消息當場氣絕昏厥！而後雖然他製定了完美的複仇大計，無法手刃楊倚天一事卻始終叫他耿耿於懷，直到他得到這個天大的消息！
楊倚天竟然有一個兒子！而且這個兒子就在武當山！
而且這個時候在仇人之子身邊最親近的人，竟然是自己的親弟弟秦天！
讓楊南丞，讓這個仇人之子如同當年自己被害死的父親一樣，受盡侮辱，身敗名裂眾叛親離，生不如死的計劃也幾乎立刻浮現在他腦中！
當時秦逍的複仇大計已經成型，為了向自己家人的大仇人複仇而破壞自己更大的計劃，這不是秦逍能夠做出來的事。因此在為楊南丞製定的複仇大戲之中，秦逍並沒有利用太多其他的教眾，而是自己參入其中。對一切事情毫不知情的楊南丞，秦逍也並非絲毫沒有動搖過，可他秦逍也非婦人之仁之輩，唯一讓他輾轉反側的，便是他這個親弟弟秦天。
虎毒不食子，秦逍身邊的死忠教眾無一不是如同生死弟兄姐妹，當年和他一樣從那昏暗無天日的地道中苟存的幾人和他秦逍一樣，為了複仇可以做出任何犧牲，隻是看著自己唯一的至親，秦逍也難免有些不忍。
所以他答應過秦天，不會殺楊南丞。
也僅僅是，不殺。
獅王嶺的計劃全然按秦逍安排的一樣上演，看著那個俠骨柔腸的楊少俠一步步淪為武林公敵，看著那看似全然不知愁苦滋味的楊倚天之子臉上越來越絕望痛楚，秦逍心中一股快意！江若初的那一劍稍微出他意料之外，可看到楊南丞麵若死灰，秦逍忍不住神經質地笑出了聲！
他答應了秦天不殺，他確實也沒有殺。
隻是六扇門捕快的出現太過突然，生死一線的楊南丞被人救走以後，秦逍也立刻派人跟蹤，天南地北一年光陰竟然也沒有尋得逃走的兩人下落，——活不見人死不見屍。江湖之中一切都按部就班如同秦逍原本的計劃，可這些日子以來，他心中還是隱隱有些不安。特別是在他得知出現在楊南丞身邊的那個少年人乃是當朝丞相顧斯之子的時候。武林向來與朝廷井水不犯河水，秦逍目前並不想冒險與朝廷為敵。即便是有六扇門的存在，江湖人依然我行我素，早在之前那位不知天高地厚的西平侯爺澧子曼還曾暗中想要探聽他秦逍的來曆去處。這西平侯爺也好，丞相顧斯也罷，若是彼此不起衝突那自然相安無事，若然破壞他秦逍的計劃，也隻有死路一條。但如此一來，倒是叫他多生出一份擔心來。
果不其然。
“不知宗主急召屬下有何要事吩咐？”楊靖拱手開口。
秦逍看了看他，又再看看一旁的秦天。
放下手中茶盞，秦逍緩緩開口：“今早的消息，他回來了。”
楊靖一頓，秦天也是微微皺眉，忽然醒悟過來，眼淚撲簌而下。
楊靖見狀也總算明白過來，驚道：“楊南丞真的還活著？！”
秦逍沒答話，隻看著無聲落淚的秦天，在心中歎了口氣。
楊靖一雙粗眉擰在一起：“怎麼可能呢，都一年了，這……”
“這一年他和那個小捕快都在不歸山之中。”
“雪山？”楊靖驚道，“怎麼會？那時候我分明已經追到不歸山下！可是那求醫的一對兄弟是一個老頭和一個尖嘴猴腮賊子模樣的年輕人啊，難道……怎麼可能，我可是守了半月沒見人的！宗主，屬下……”
秦逍輕輕揚手阻止了楊靖，想了想，道：“那位丞相之子也非凡輩，眼下也該是有所安排警覺，丞相府和六扇門底下人都不清楚這兩人來回具體之事，應該是有吩咐過封嘴了。”
“那讓屬下去細查一番。”
秦逍稍作點頭，又微微虛眼：“這一年也花了不少心思想引他出來都沒有結果，而今究竟發生什麼事已經不重要，重要的是，他還活著，並且回來了想要繼續追查此事。”秦逍漠然道，“我不想任何人破壞我的計劃。”
楊靖還沒開口，秦天便搶著道：“讓我去！我……”話到一半卻又泣不成聲。
楊靖眉頭一皺，張了張口，又看看秦逍，才稍微緩和了語氣道：“宗主，此人不除定成大患！還望宗主……”
秦逍沒答話，倒是秦天猛然掐住楊靖的手，楊靖嚇了一跳，手腕吃疼不禁咂舌，轉頭看著平日溫婉如水的秦天雙眼通紅狠狠瞪著自己，卻始終沒說出甚麼話來。
楊靖雖然被秦天嚇到，礙於秦天好歹是宗主之弟，並沒有甩開秦天的手，隻對秦逍恭敬道：“宗主，楊南丞此人性子我最為了解，若是讓他繼續查下去，恐怕大為不妙！定然會破壞我們的計劃！”
秦逍看著秦天，無情的雙眼中似有猶豫不決。
不待楊靖再開口，秦天已經語帶哭腔，極力道：“讓我去！求宗主讓我去！我一定不會讓他影響宗主的計劃的！”
楊靖聞言眉頭一皺，立刻開口：“不行，你……”
“楊靖！”秦天怒喝了一句，讓楊靖也嚇了一跳，可下一刻秦天又失了氣勢，隻轉頭看著秦逍，眼中含淚，“哥，讓我去，你答應過我不會殺他，你答應過我的……”
“宗主！”
秦逍一抬手，虛眼想了想，才道：“你要如何教他不壞我大計？”
秦天聽秦逍一句話，眼中生出希望，但他心中隻是聽聞楊南丞還活著就已經失魂落魄，哪裏還能立刻想到什麼計謀，隻能吞吐道：“我，我，我會利用雪安叫他不再追查下去，他平日裏最是疼愛雪安，決計不會放任不管的！就像之前一樣，他一定會率先追查雪安的線索，不會去壞宗主的大計的！”
楊靖擰了擰嘴，看秦逍似乎在考慮秦天的話，忙拱手要開口，秦逍卻遞過一個眼神，楊靖隻好先行閉嘴。
秦天淚眼迷蒙，沒有聽到秦逍說不，倒是也沒絕望，隻惴惴等著，口中不斷喃喃著什麼。
秦逍終於是點了點頭，卻又冷冷道：“這一次，若是他有半點不識抬舉，我也留他不得！”
“不會的，不會的！”秦天歡天喜地。
待得秦天走出了房間，楊靖才上前一步進言：“宗主，二少爺他對那人始終是，心存仁慈，若……”
秦逍一聲冷哼：“他是我的親弟弟，我難道不知道他對那個男人不死心麼？！”
楊靖見著秦逍一身怒意不禁退後兩步垂首賠罪：“屬下失禮！隻是事關重大，若是……若是二少爺還趁機把那個淩雪安給放了……”
秦逍眉頭一跳，可終於還是收了火氣，想了想，一聲冷笑：“他說的有一句話是對的，那個男人對他的師侄絕對放不下，”秦逍說著嘴角微揚，“到時候，也不能怪我無情不是？”
楊靖看秦逍臉色，想了想，低聲道：“宗主的意思是，讓屬下暗中跟著二少爺，趁機……”
秦逍沒答話，隻冷冷看著不知何處，道：“他畢竟是我親弟弟，我不會允許任何人傷害他，不管他做了什麼。可至於其他人……”
“屬下明白。”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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