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節字數:5319 更新時間:18-07-28 17:51
顧非看著楊南丞本好好喝酒,卻忽然三杯下肚半字不言,眉宇之間更有一分若怨似恨,怕是自己人情世故不曾周全,可還不及開口,卻聽得身後傳來洪亮的老者聲音:
“楊南丞!楊老弟!”
二人聞聲轉向,見著一位五十開外的老者,眉須半白精神卻是矍鑠,穿個瓦藍布衣裳茅草鞋,正笑容滿麵走了進來衝著楊南丞打招呼。
“九老前輩!”
楊南丞認出來人趕忙起身相迎,顧非不明就理,起身恭候。
“哈哈哈,真是他鄉遇故知啊!”
待得老者坐定了,二人依次落座,楊南丞才為顧非引薦:“顧兄,這位是‘神醫’九疆九老前輩,少時我與師傅在華山與前輩有幸結識。”
——卻原來是江湖人稱“神醫”的九疆。這江湖中有三位聞名天下的大夫,“神醫聖手”九疆,“藥王妙手”狄和青,“銀針鬼手”林夫人,這九疆則是三位之首。聽得楊南丞的介紹,顧非輕輕點了點頭拱手作禮。
“你這老小子,什麼神醫,不就是個嚼了一輩子草根的老郎中,”九疆哈哈笑著打斷他的話,“張老道可好?”
“師傅他老人家身體康健精神十足!”
“嗬嗬,那就好那就好,他那老頭子身子骨可比我硬朗著,”說罷將顧非打量了一番,笑著虛指點了點楊南丞,“多年不見你這老小子倒是越發俊了,果然還是風流不減啊,出門在外也是佳人作伴!”
楊南丞麵色稍腆,擺擺手:“九老前輩誤會誤會,這位是……”話到一半,楊南丞頓了頓,怕是顧非的身份不好講太明,正想著怎麼說才是好,顧非適時再一拱手:
“晚輩顧非,見過神醫九老前輩。”對那九疆的調笑之言似乎充耳不聞。
“哎,老什麼老,”九疆大手一揮,笑著道,“你可別學你家這老小子,他師傅什麼年歲了,還有他這張胡子老臉,端著誰他也好意思叫個老?”
“九老前輩,晚輩哪裏敢……”楊南丞連忙接話,他是知道九疆喜歡調笑他的性子,隻是擔心顧非多心,可轉眼看顧非倒是被九疆逗笑,楊南丞也不再多狡辯,隻是點頭稱是。
九疆笑過一回,看了桌上菜肴倒也不客氣,楊南丞在一旁給他添了酒,他也急急喝了兩口,讚過了魚才開口問:
“說是他鄉遇故知,倒是你老小子不去管那江湖大事,和個碧玉佳人怎麼在這裏閑來吃酒玩?”
楊南丞麵色尷尬,苦笑著輕輕一歎氣,九疆見他麵色也正了顏色:
“怎麼,出了什麼事?”
楊南丞這才講前因後果娓娓道來,一些些微末節兒女情長自然省去不說,——之前一路上與顧非也算推心置腹,期間各種事情也都與他提過,——不過也沒敢提那黑衣人的事,好在二人都知道他的性子,這不提便是為難之處,也都不曾追問。
聽完楊南丞的話,九疆長舒一口氣,眉頭卻鎖在了一起:“原來如此,我道這江湖上最近紛亂之至,怕是多事之秋,我這江湖閑人不管這等大事,可若這張老道的家事,我老九可還是要當仁不讓的。現在你可查到些什麼有用的線索?可有我老九助力之處,旦且說來!”
楊南丞自是心存感激,無奈他也正是苦於沒有追查線索。
顧非見他麵上愁雲又起,想說幾句寬慰的話卻始終沒能出口,隻輕輕按了按他桌上的手背。
倘若是平日,楊南丞自然受用,可惜眼下卻是心中一虛,手上僵硬,麵色稍作尷尬不敢搭話,心中也是覺得對不住顧非情真,索性不再多言,隻是不自然地抽手舉杯淺飲。
顧非見他心中有話卻不言明,當是他掛牽師侄,也未放在心上。
三人忽然沉默片刻各有所思。
楊南丞心緒紊亂,見顧非也不言語,怕是自己方才舉動傷了他心,卻又麵腆不想在九疆麵前失了禮數。扭捏間卻忽然感覺客棧梁上輕微響聲,心下警覺,剛想與其他二人言說,卻見著九疆笑了起身,將手中酒杯往梁上一拋,漫聲笑罵:
“來就來了,還給你九哥哥藏什麼藏!趕緊下來吃酒!”
楊南丞和顧非疑惑抬頭隻見到橫梁上仿佛有個人影,才又聽到有人在梁上一口幹了酒低讚了一聲好酒,那酒杯又被扔了下來。
楊南丞抬手接了,卻是看向九疆,九疆笑著將酒杯接了過去,繼續對著上麵的人道:“怎麼著,這幾個月不見你,你還變個大閨女怕見人了啊?”說罷自顧自喝了一杯。
“說什麼呢老東西!”
九疆顯然是對梁上的人知根知底,一句話就激得對方翻身下來。待得人站定了,楊南丞二人才看清楚來人麵貌,年紀不過三十,中等身材相貌一般,粗重濃眉一雙銅鈴眼,穿個藍布銅錢紋短衣,精練中帶著一絲狡猾的意味。來人毫不客氣從九疆手裏搶了酒杯一口悶下,卻轉眼上下打量了一番楊南丞和顧非,開口的話卻是對著九疆在說:“你這老頭子,叫你來等著你卻來得遲,還在這與人喝酒怎麼反而來說我的不是?”
九疆哈哈大笑,食指點了點他,才道:“你個混世,明明是你約了老哥哥我來,自己卻在梁上睡大覺,你這‘盜神’的名可要換了‘睡神’才好?”
楊南丞本驚訝這人方才在梁上自己居然沒有覺察,可見其輕功修為不一般,這會兒和九疆這般熟稔稱兄道弟卻不知道什麼來頭,萬萬沒有想到,“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眼前人居然就是他們一路追蹤的盜神?!
楊南丞下意識地看向顧非,顧非臉上倒是不動聲色,隻微微點了一下頭。
那邊的九疆不曾覺察二人變化,對麵男子卻是警覺之極,忽然若有似無的冷笑了一下,道:
“不是你賊爺爺躲躲藏藏,隻怕是你這兩位小兄弟不待見我司空鏡花,若是一個不小心,‘盜神’倒是變成‘死神’才是真格。”
楊南丞聽得這話心中微微一虛,九疆卻是臉色一沉,裝作生氣道:“你這什麼混賬話!”轉頭卻是笑了對著楊南丞二人道:“別聽這混世胡言亂語,來來,我給你們介紹介紹,這混世就是那司空鏡花,”轉頭又向司空鏡花介紹道,“這才是相請不如偶遇,這老小子啊就是我之前老跟你提的……”
九疆話未盡,卻被司空鏡花打斷——
司空鏡花看著九疆皮笑肉不笑,一邊搖晃著手裏的酒杯順著剛才的話題:“我這哪裏是胡說,這一路上聽聞有人不斷打聽我這個偷兒的去處,這一路上為偷兒我‘保駕護航’,那可是叫個‘考慮周道’,隻是……”司空鏡花嘴角微微上揚,卻是輕蔑地掃了楊南丞和顧非二人一眼,“這般無事獻殷勤,這可真是讓賊哥哥我,腳長雞眼臀生瘡,夜不能寐寢食難安啊……”
九疆這話聽得一愣,他知道司空鏡花的性子,轉頭看了看楊南丞,楊南丞臉上神色也是難看。
這連日來,為了這黑衣人的事楊南丞也本來就車怠馬煩,心力憔悴。他這多情性子,對顧非心動三分卻絲毫不敢半分越矩,更是為著自己在這種時刻兒女情長自我怨恨,惆悵難安。這回聽聞司空鏡花一番冷嘲熱諷,更是自覺神鬱氣悴!若非是為了師侄和師兄,像他如此心性豁達之人怎麼會做出這種事情?
顧非在一旁聽完司空鏡花的話倒是臉色依舊,轉眼看著楊南丞一時語塞,不禁有些心疼,可他還不曾開口說話,卻聽得這客棧外麵忽然人聲鵲起,叫罵聲嚇得周圍商販到處奔走。
四人都轉頭一看,卻見著原本因為入夜轉為平靜的街麵上,兩撥人推推攘攘,口中也是汙穢難聽,看兩邊人的打扮和腰間手上兵器,應該是兩個門派的幾個小弟子口角不和就要開打。
顧非這邊看著眉頭先是一皺,看這兩撥江湖人就是要打架鬧事,他這個捕快自然不能不管,隻是現在他不便出手管製不禁輕輕一咂舌。
那邊的楊南丞卻是忽然輕按桌麵,一個輕身就跳到了兩群人中間。
那邊十來漢子本來是抓扯著,忽然來了一人當然嚇了一跳,下一刻卻感覺周圍呼呼風聲四起,隻聽到碰碰作響,三五個漢子就被刮倒在地!眾人定睛定神一瞧才看清楚這人群中間的胡子男人一臉發黑,手掌生風,隻是手腕稍轉就將身邊兩三個漢子的兵器收納在手,忽然內力發勁,他身邊幾個人就應聲噗通坐倒在地。
這一套連貫招式,叫兩邊叫陣的漢子都愣了愣,一個膽大的才扯了脖子吼了一句:“你是什麼人!敢管我們封天教和血煞盟的事!”
楊南丞承百年宗師,出門在外對自己身為武當弟子總是得意非常,出手都是師傅的拿手招式。方才就是使了一招“風雲乾坤”,這一招打出要使出三分內力,他這一出力雖然不曾傷人,可心中鬱結之氣卻仿佛跟隨而出,心中反而暢快很多。聽得對方喝罵,雙手一揮再一出力,將懷中收納的兵器揮出打落在地,才溫吞一拱手:
“諸位,夜深露重,我陪我兄弟在寶地吃酒圖個清靜好說家話,各位好朋友不如給個薄麵,來日有緣楊某定上山拜謝。”
坐地上的幾個漢子一頓,臉上惱羞就要開罵,為首的卻是頭腦清醒一點,趕忙阻止了其他人。見著麵前的男人剛才一招叫十數人瞬刻倒地,這會兒說話雖然是客氣,氣息卻是穩如泰山,明顯不是什麼軟柿子;再看那邊客棧桌上三人也是八方不動,看起來都不是什麼好惹的角色;自己這邊卻是沒個什麼能坐鎮的人。隻是互相使了眼色,兩邊也就不敢多話,隻緩緩起身默不作聲警戒地盯著楊南丞,緩緩各自兩邊退開來。
楊南丞看對方散開兩邊自然也不做為難。他本也是不愛管這閑事的人,若非方才一時氣悶也不會斷然出手,這會兒倒是叫他舒口氣,暢快不少。兩腳一點,旋身就回到客棧中,背身向右上再一拱手:
“多謝。”
說完大步走過去坐了下來。
顧非見著楊南丞回來時臉色也好了許多,心中也稍作放心,轉頭看那司空鏡花卻此刻打量著楊南丞狡黠笑了一笑。
“……”
楊南丞這邊回來坐下,神色回複不少,心中更是酣暢許多,端了桌上酒杯就一口幹下,又重新滿上好酒,舉杯向著司空鏡花朗聲道:“司空兄,在下武當楊南丞。司空兄也是痛快人,楊某也就明人不說暗話。司空兄說得不錯,這幾日來,是楊某與顧兄一路跟隨司空兄南下到此。隻是並非對司空兄有什麼歹意,倒是有事相求。一路讓司空兄擔驚受怕坐立不安,楊某自罰三杯先飲為敬!”說完咣咣三杯下肚。
那邊九疆聽了這話倒是皺了眉頭,轉頭看著司空鏡花:“你這人……”
“我怎麼?!”司空鏡花一扯脖子,打斷了九疆的斥責。
“九老前輩,此事雖是情急之舉,卻全是楊某的不是,”楊南丞先接了話茬,“莫要為此傷了前輩和司空兄的交情,楊某才是吃罪不起。”
九疆聽了楊南丞的話,到了嘴邊的責備又咽了回去,雖然不開口卻是白了司空鏡花一眼,才擔憂地問楊南丞:“到底怎麼回事?”
楊南丞卻是不答,也答不出口,九疆又轉向顧非:“顧小兄弟,這老小子固執得很,你可說與老哥哥聽聽到底怎麼回事?”
顧非聞言低眼想了一回看看楊南丞。
楊南丞淡淡苦笑了一下:“這……不過是個不情之請……”
“哎,”司空鏡花忽然一擺手打斷三人說話,“既然是不情之請就不必請了!”說完卻是笑著顧自喝酒。
“你!”九疆說了一個字又沒再繼續下去,看楊南丞臉上尷尬,心中理虧自然話到嘴邊又咽回去低頭隻是喝酒。
頓時幾人之間氣氛意外僵冷。
九疆喝了一口悶酒,轉頭看了左邊的司空鏡花一臉愜意揶揄淺口嚐酒,右邊的楊南丞一臉苦笑悶頭一杯接一杯。兩邊的人都是自己的忘年交,性子他也都了解,可他九疆也是個牛脾氣,忽又倒了一口酒在嘴裏,伸手一抹嘴,按了桌子就要發火,可話還沒出口,一直穩坐對麵的顧非卻溫言道:
“九老前輩,晚輩江湖閱曆淺薄,方才聽到那封天教,血煞盟不知是什麼來頭?”
九疆聽了這話也是一頓,初見顧非隻覺得是個楊南丞身邊常可見的俊俏小人兒,看兩人眼神交彙顯然也是相交甚深。可這會兒楊南丞一臉憋屈苦笑,顧非神色卻平常自若,既不贅言相勸也不揚聲不平,九疆不禁心中低歎這年輕人心性如水,還真算作在這混小子身邊難得一見的妙人。
九疆心中感慨罷了,轉頭看了看低頭不言的楊南丞,想了想才又重新坐下來,捏了手邊酒盞,跟著轉了話頭:“哦,這兩個都是西南這邊的小門派。‘封天教’的當家曾師從青城派,劍法倒是可圈可點;至於這個‘血煞盟’是不久前從關外發展而來的小門派,當家的是個關外人,倒是沒有聽說什麼別的傳聞。”
“那戚老頭本是個尋寶的,坐山擁寶才自立門戶,投他門下的好些都是行裏好手。那老小子倒是確實有幾件好寶貝。”司空鏡花忽然接了話茬,說完又玩味地笑了笑。
九疆還在生氣所以也沒搭理他,繼續道:“剛才看那幾個臭小子模樣,可能是兩家的小弟子。方才我來的時候還聽著幾個小子在說什麼戲班子的事,怕是幾言不合就臉皮燥了!”說完,九疆卻是瞪了司空鏡花一眼。
司空鏡花卻是不在乎九疆的眼神,接過了話:“那是,這兩家的大師兄為了個戲子差點就將龍泉鎮給掀翻了天呢,不打起來才怪了。”
“戲子?”顧非問。
司空鏡花嘴角壞笑,摸了摸自己的下巴:“聽聞那戲子喚作‘嵐雪’。”
“嵐雪?”九疆接了話茬,“這名字倒不陌生,想當年可是天下無人不知的舞姬。後來的後生們倒是欽佩之極,這些年月不少戲子也換了這個名兒使,可卻是沒見的能和當年的嵐雪一較高下之輩。”
楊南丞聽著這名字也是心念一閃。
司空鏡花點了點頭,繼續玩味地笑著,轉著酒杯:“那是,雖然我司空沒親眼見過那嵐雪,當年那些傳聞真是說的天花亂墜呢……不過這個‘嵐雪’嘛,聽說曾經在京城裏鬧得沸沸揚揚,這會兒卻是跟隨戲班子周轉到此又引得兩家相爭。人言常道,婊子無情,戲子無義,我看這倒是馬上要有一出好戲!”
嵐雪,二十年前在江湖中可謂無人不知無人不曉,天下聞名的絕色舞姬,江湖大俠王孫公子,多少人都朝思暮想,為求得一麵不惜千金!嵐雪所到之處皆是人聲鼎沸簡直萬人膜拜,嵐雪每出戲都是座無虛席萬人空巷!一時之間可謂前無古人!
顧非倒是聽過這位舞姬的傳聞,確實也如九疆所言,那位傳奇舞姬忽然銷聲匿跡以後,許多戲子都或慕名或沽名,卻也再沒有出現過像那位舞姬一樣轟動南北的年輕戲子。
顧非轉頭看了看不發言的楊南丞,低頭想了一回,才道:“九老哥哥與司空公子說的當年那位傳奇舞姬,我也曾聽師傅和父親提過,可惜生不逢時不曾有幸得見。方才小弟在路上也聽聞這戲班子‘龍幻月’是個有名的班子,這當家花旦‘嵐雪’應該也值得一看。依小弟所見,看九老哥哥和司空公子都如此有雅興,楊大哥,不如我們也一起去看看,當做散心吧。”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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