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節字數:9540 更新時間:18-09-30 16:13
十
夜幕深沉,寂靜無聲的黑暗中,唯有一雙恐懼不安的眼睛印出了微弱的光。
難以入眠。
自她決定再次換心並不接受任何人勸說之後,令狐衝便一連三日夜不能寐。隻要一閉上眼,他就會想起之前那個恐怖至極的夢。
他夢到她死了。
從長發掉落開始,至十指青黑,屍斑逐日逐日爬滿她的身子……
盡管夢已驚醒,但那種撕心裂肺的痛,那種幾欲逼瘋他的痛楚卻分毫不減地遺留了下來,讓他再不敢合上眼。
忍不住又是一個激靈,令狐衝仿佛又看到了那些蠕動的蟲子,於是下意識地,他用力抱緊了身前的人。
無聲輕歎,東方不敗沒有睜眼,也沒有多餘的動作,隻安靜地任他抱著。
她知道他在害怕什麼,他或許已經在心裏設想了最壞的結局,但東方不敗也知道,自己無論如何也不能再用盈盈的身子了。
隻要像這樣被他多抱上一秒,她內心的難過便會增多一分。
她渴望擁抱他,也渴望自己能回應他的深情,但卻不是用別人的身體,不是用這具讓他滿心愧疚,也對自己恨入骨髓的身體。
東方不敗從來不信鬼神,但現在卻突然很想信一回。不是相信自己在換心之後還能醒過來,而是期盼著真的有輪回這種事。這一世愛不到的人,她想在來世好好愛一回。
不知為何,緊閉的眼角開始濕潤了,東方不敗覺得有些酸楚。
心裏遺憾太多,於是很自然便會期待下一世能得圓滿。然而看似美好的期待,實則隻是無意義的妄想而已。
他們都知道,此行必死無疑。
“不要去。”最後一次,令狐衝依舊在掙紮。
然而東方不敗卻隻是一臉平靜,“我已通知了平一指,他會在洛陽與我彙合。”
拽緊雙拳,撕扯的內心讓他連望出去的目光都顯得疼痛無比,“我不會告訴你的,你根本找不到你的身體。”
對上他的視線,東方不敗眼神一頓,內心有了一絲軟弱,卻隻是一瞬便重新堅定起來,“起初,在你身上聞到熟悉的胭脂味時,我以為你隻是顧念舊情,所以瞞著盈盈偷偷收著我曾用過的舊物件。但如今,我已經知道你小心翼翼收著的究竟是什麼了。”無法再看他絕望的雙眼,東方不敗抿著唇,轉身朝門口走去。
單手扶門,她在門前停了下來。
踟躕的背影讓令狐衝有一瞬恍惚,仿佛又看到了那個漫天白雪中,她一襲鵝黃色單衣扶門而立的模樣。
可上一次是歸來,這一次卻是徹底離開。
“對不起……”極輕地,東方不敗哽咽道。
沒有回頭,她強迫自己不要回頭。
緩緩合上的門阻斷了令狐衝的視線,也將二人徹底斷成了兩個世界。一如離開後便再也沒有回過頭的東方不敗,她身後的這扇門也不曾打開過一瞬。
窗外是明媚的陽光下的竹林,房內卻是半分陽光都照不進來的深沉的黑暗。立在房中,令狐衝忽低頭笑了起來。低聲的,直至放聲大笑。
仰頭狂笑不止,眼角卻越見晶瑩。到頭來,夢中曾發生過的那些如今竟真的就這樣又上演了一回,甚至連對話都相去無幾。當真可笑至極。冥冥之中,竟猶如被無形之手操控了般,什麼時候該說什麼話,又什麼時候該做什麼決定……
那接下來呢?自己是否該擰一壺酒去盈盈墓前發泄幾句?又是不是會像夢中那樣守著東方的屍身獨撐幾年,最終自斷於杏樹下?
哈。他令狐衝的命運不該由任何人擅自決定!哪怕結局無法改變,其過程也當自己說了算!
眸光堅定之後,令狐衝取下隨身佩劍,開門追了出去。
“令狐衝……”竹林中,望著他衣帶翻飛的模樣,東方不敗有一瞬哽咽,“我以為……”
立在她身前,令狐衝以指壓唇阻止了她尚未出口的話,“我知道你想說什麼。”所以不用說出來也可以。
不,是不要重複說出來。
許是某股扭勁被激了出來,現實越是要照著夢境來上演,令狐衝便偏不讓它如願。
“我陪你去冰湖。”
怔了怔,東方不敗感動之餘,不忘提醒道:“可平一指……”
扯唇一笑,令狐衝冷酷道:“他等不到你自然曉得來冰湖尋你。”
定定望了他半晌,這樣的令狐衝還是東方不敗第一次見到。直到對方牽起自己的手,她突然想到,平一指若等不到自己,定會先來綠竹巷,最後才會去冰湖。如此一來,怕是會耽擱上好些天。忍不住側頭看了看身旁的令狐衝,見他一臉不容置疑的模樣,東方不敗不由低頭輕笑起來。
哪怕無法改變自己的決定,也能拖一天是一天嗎?
令狐衝,你怎麼這麼傻……
平一指在洛陽城外等了東方教主三天三夜,當他終於決定硬著頭皮去綠竹巷看看時,令狐衝與東方不敗早已到了黑木崖。
重新回到湖邊木屋,東方不敗的內心滿是感慨。半年時光在常人來看很短,於她卻像是重活了一世。哪怕最終依然逃不過挖心而死的結局,但不管怎麼看她都算是賺到了。
想到這裏,忍不住又瞅了瞅蹲在一旁生火的令狐衝,唇邊的笑如冬日暖陽。
令狐衝回頭的時候,正好看到東方不敗像這樣癡癡望著自己的模樣,愣了一秒,隨即笑著站起來,“就這麼移不開視線?”
麵上一熱,卻並不躲閃,東方不敗反而迎著他的目光上前幾步,“是呐,怎麼看都看不夠呢。”
聞言,反倒是令狐衝眸中的光芒凝了一瞬,唇邊原本打趣的笑漸漸多了一點別的意味,望著她水亮的眸子,喉頭上下翻滾,最終卻隻是咬著牙移開了視線。
見他如此,東方不敗的心頭不禁又起了酸楚,忍不住低頭靠在他胸前,她悶聲喃喃道:“我多希望此刻站在這裏的人是我自己……”
心一緊,令狐衝滿是心疼地圈住她的身子,抿著唇,依舊半句安慰都說不出來。他何嚐不想她二次換心也能像之前那樣蘇醒過來,哪怕是要他等幾年,十幾年,甚至一輩子,隻要她能醒過來……
可沒人知道她此次換心的結局是什麼,她也好,平一指也好,誰都無法保證。倘若她這次真的一睡不醒,那麼這幾日就是他與她相處的最後幾日了。饒是當初自己命不久矣,令狐衝也能看破生死談笑風生,如今換成東方,他卻無法做到那樣灑脫了。
尤其是經曆了那場如同真實的夢境之後。
懷中抱著的是真實存在的,哪怕虛假,卻依舊真實;而冰湖旁的洞穴中靜靜躺著的也是真實的,雖形如死去,卻鮮活依舊。
感受著東方難以言表的情緒,腰間被她不舍的雙臂緊緊摟著,她的呼吸真實而溫暖地穿透衣料燙貼著他的胸口,想著她說‘多希望’時眸光暗淡的模樣,令狐衝心念一轉,突然很想試一試。
因為一個夢,令狐衝萌生了一種巨大的,不可理喻的妄想。
“你想做什麼?”
冰湖邊,令狐衝抱著東方冰冷的身子從山洞中出來,踏著厚冰飛過湖麵,再幾個起落穩穩落到木屋前。將她的身子放在梨木大床上,又依循夢中所見那樣,采了崖下盛放的白梅,與酒一起調製成汁。雖然想用她喜歡的杏花,但時候不對,深秋之中別說杏花了,就連葉子也不剩幾片綠色。
東方不敗還來不及感慨親眼看著自己的身子躺在麵前的怪異感覺,眼見他搗鼓完這些便坐到床邊並動手想解開自己的腰帶,忙一把抓住他的手,“你到底想做什麼?”
抬眼看她,令狐衝一臉認真地說:“如果我說我想讓你醒過來,你會不會覺得我瘋了?”
怔了怔,手不自覺地鬆開了,“醒過來?”像是在此之前完全不敢想象般,東方不敗愣愣地盯著他,眼中盡是難以置信,“這不可能……”
低頭繼續解開腰帶,令狐衝微微頷首,“是呐,確實不可能。”拉開衣襟,內裏的底衫便露了出來,裹在東方凹凸有致的身子上,讓令狐衝手上的動作頓了一瞬。拋開雜念,令狐衝一邊伸手過去,一邊沉聲說道:“就算如此,我也必須試一試。”
終於在他解開最後一層束縛時回過神來,猛地拉住他的手,東方不敗急急地道:“等一下!停下來!我能理解你的心情,但,”看了看‘自己’半敞的底衫,胸前肌膚已隱約可見,臉上一紅,一麵伸手合上衣衫,一麵瞪著令狐衝,“為什麼要脫我衣服?”
看著她,令狐衝耐著性子解釋道:“你的身子一直躺在寒冰床上,雖然不腐,但周身被凍經脈不暢,心髒一旦受不住這陣寒,很快就會……”頓了一下,才又說:“我雖然不知道這樣做究竟有多大用處,但也好過什麼都不做。”
夢境中,原本鮮活的心髒在換入東方冰凍的體內後便漸漸停止跳動了,哪怕當時平一指不忍指出真相,但令狐衝的心裏卻是明白的:早在換心的這一刻,東方就已經死了。
因此,為了心底那抹微小的希望,他想在換心之前讓她的身體提前‘活’過來。
距平一指趕來至少還有幾日時間,在這幾日裏,將她的身軀搬離寒冰床,每日以白梅加烈酒調製的汁液塗抹體表,再以易筋經渾厚又溫暖的內力灌入體內,如此反複幾日,定能將她堵塞的經脈重新打通,為她的心髒歸位做一個溫床。
“如果,”看著他一臉堅定的模樣,東方不敗有些不忍心說出來,“到最後並沒有用呢?”她能活下來的幾率怕是連一成都不到。
“試過了,也就沒有遺憾了。”望著她的眸光溫暖如初,令狐衝輕勾唇角,“大不了,與你一道長眠於此。”
聽他說得雲淡風輕,仿佛生命隻是一場兒戲,東方不敗一麵氣他不愛惜自己,一麵卻又感動不已。雙手捧著他的臉,東方不敗能在他的眼中清楚看到自己的倒影。心上一軟,於是連嗓音也變得柔軟起來,“令狐衝……”
握住她的手,令狐衝笑著說道:“我喜歡你像這樣叫我的名字。”
平一指的出現比想象中還遲,足足半個月才在冰湖看到他的身影。饒是如此,令狐衝也覺得他來得太快了。
寒暄客套並不會出現在他們三人之間,免去了一切繁瑣的過程,東方不敗隻留下一句,“不要麻沸散。”她要清醒著,最後再看他一眼。
端著藥碗的手抖了抖,平一指抬眼看了看令狐衝,卻依然無法從他麵上看出半分情緒來。
於是三個人誰都沒有再出聲,一個默默忍著,一個靜靜守著,另一個則悄悄汗濕了背脊。
直到心髒被重新駁接到東方教主體內,瞅著自己滿手血跡,平一指的冷汗漸漸爬上額頭。教主的心跳變弱了。雖然早就知道會是這種結局,但真正到了這一天,平一指才發現竟連自己也在無意識地期盼著奇跡。
隻可惜奇跡終究無法再次發生。暗暗歎息著,平一指準備進行最後縫合。
“等一下。”突然出聲叫停了平一指,令狐衝並不看他,隻一瞬也不瞬地盯著東方。
“令狐公子?”
在平一指詫異的目光中,令狐衝竟毫無預兆地將自己的手伸進了她的胸腔內!
“令狐公子!”大驚失色的平一指想要阻止他,卻被他麵上如寒鐵般堅毅的神色怔住了,一時間拉也不是,不拉也不是。
仿佛身邊沒有任何人存在,令狐衝以右手輕輕握著東方的心髒,然後閉上了眼睛。感受著自己的心跳,渾厚卻也溫柔的內力凝聚在掌上,五指輕開輕合,輔助著她跳動起來。
你不是這世上最驕傲的人麼?竟甘心就這樣輸給老天爺?你不可以認輸,你不會輸!你是東方不敗呐!
令狐衝很明顯地感覺到掌中心跳依舊在減弱,若不是有他輔助,怕是早已停了。眉頭漸漸皺了起來,緊閉的雙眼緩緩睜開,他望著床上麵白如紙的東方不敗,如鐵般堅毅的神色也禁不住染上了哀色。
到頭來,竟無論自己如何努力,也無法阻止夢境變成真實……
思及此,心有悲戚的令狐衝突然發了狂般猛運內力!
身旁的平一指看著他衣帶翻飛赤目立發的模樣暗叫不好,如此下去隻怕救助不得反倒傷了自己!想上前拉開他,卻奈何他周身真氣纏繞無法近身不單止,反倒被生生逼退了幾步!心有餘而力不足的平一指隻能眼看著青筋乍起、黑發泛白的令狐衝持續暴走,竟是半點方法都沒有!
眼看‘狂風’席卷兩人,就連東方教主也無法幸免地被包裹在內,已被逼到門邊的平一指望著那個絕望至極的人,不由悲從中來。
在門邊跪了下來,平一指以額抵地聲色俱哀,“令狐公子……”
又是這片什麼都沒有的混沌。
東方不敗顯然已能適應這裏了,虛無也好,混沌也罷,她都不在乎也無意查探,她唯一在乎的是這混沌中一陣連著一陣絲毫沒有停歇的‘風’。稱之為勁風也不足為過,衣角被吹得呼啦作響,長發被牽得胡亂飛舞,可不知為何到了麵上卻如愛人的輕撫般暖如朝陽溫柔似水。丹田有一股暖流正與這陣風產生反應,風越勁暖流便越強,這股不服輸的勁頭竟和自己一般倔強無二。
等等,衣角?麵上?丹田?
東方不敗怔了怔,隨即低頭看去,才發現自己竟騰空立在這片混沌之中!不再是之前的無形狀態,而是自己的,是她東方不敗的身體!
一時間心中又驚又喜,東方不敗上上下下來來回回地瞅著自己,如許久不見的舊友那般。眼中漸漸有些濕潤,卻不等她懷念感慨,就發現自己的身體正逐漸變得透明。或許並不是透明,而是正與這片混沌融為一體。雖不曾經曆過,但東方不敗知道,一旦融合結束身體消失,自己大概也就真的不再存在了。
令狐衝……
被溫暖的‘風’包裹其中,東方不敗忽然開始想念這個人了。她一次又一次任性地決定著自己的生死,而他哪怕百般不願卻也依了自己。他說,他曾夢到她死了。問他最後如何時,他卻忽然不說話了。東方不敗知道,他定是傻傻地隨自己一道去了。
如此想來,自己欠他的竟遠比他欠自己的多。
令狐衝,你為何這麼傻……
混沌蔓延到腰部,已經失去了‘立著’的實感,並漸漸感覺不到雙臂的存在,可不知為何,五感消失了之後,心跳的感覺卻越發清晰起來。合上眼,微疼的心髒有一種被誰緊緊握住的奇怪的緊致感,熟悉的暖意從心髒開始蔓延全身,她終於微笑起來。
令狐衝。
他的內力猶如太陽般耀眼又熾熱,燙得她已經消失的身子又重新有了知覺,而那灼白的強光猛地自體內爆發,瞬間便驅散了四周混沌……
“咳,咳咳。”
尚未睜眼,便聽到幾聲輕咳,直到梨木大床上的白色紗帳映入眼簾,橘黃色的燭光暈染其中,東方不敗的心裏忽就複雜起來,自己竟然……
循著剛才聽到的聲音,東方不敗撐起身子看向窗邊,一襲淺灰色狐皮裘衣的令狐衝正背對著自己搗鼓著手中的瓦罐。看著他的身影,東方不敗驚得好半晌沒能叫出他的名字。
“你的頭發……”待終於找回自己的聲音,卻在寂靜的濃夜中顫抖無比。
‘哐當’一聲,瓦罐毫無預兆地落在地上摔了個粉碎,一地藥渣抖落,墨色汁水趟了一地。令狐衝在原地愣了許久,始終不敢回身。
“令狐衝……”漸漸模糊的視線中,他筆挺的背影卻依舊清晰,東方不敗一瞬也不瞬地望著他,眼中盡是濃得化不開的心疼。
僵硬地轉回身子,直到對方晶瑩的瞳孔映入眼簾,令狐衝的麵上瞬間有了動容。大步過來將她重重揉進懷裏,溫軟的身子霎時間讓他鼻酸起來,“東方……”心頭堆了無數話語,到真正開口時卻隻有短短兩個字而已。
東方不敗顫抖的手指悄悄爬上了他的後腦,指間發絲纏繞,卻是灰白一片。眼淚燙疼了雙眼,伏在他肩上,她用力咬著唇。
濃夜傾灑在窗邊,寒風也被紙窗擋在了夜色裏,麵積不大的小木屋內,被橘黃色的燭光鋪得滿滿的,沒有一處不是暖如春日的光。令狐衝隻覺得她眼中那晶瑩剔透的亮光猶如太陽,晃得他有些不真實。於是不自覺地伸出手,指尖輕輕觸碰她的臉,小心翼翼地,生怕一個大力就會戳破這個夢。
直到一雙溫熱的手掌緊緊握住了自己的手,被她的力道捏得心上一緊,令狐衝的視線瞬間模糊了。
不是夢境,是真的。
再一次傾身抱住了她,令狐衝一邊傻傻地笑著,一邊卻流下淚來。
是真的,東方真的醒過來了……
掌心傳來的他的脈動讓東方不敗的心髒狠狠一縮,難以置信地任他抱著,眼淚趟得更急了。
怎麼會……
聽著他厚重的呼吸,再不似曾經那般輕盈,想著初初醒來時聽到的咳嗽聲,東方不敗下意識地看向桌邊灑了一地的藥渣。那不是煎給她喝的。
抿著唇,東方不敗無法想象那日自己失去意識之後他與平一指究竟做了什麼,才會讓他灰白了頭發,甚至,斷了經脈。
緊緊摟著他,包裹在厚重的裘皮大衣下,他的身子竟比之前更加單薄了。
從他身前退開些許,東方不敗抬眼瞅著他,奈何滿眶的淚水讓她無法將他看真切。索性雙手捧著他的臉,棱角分明的臉龐不禁讓她又是一番心疼。
想問他究竟對自己做了什麼,為什麼會搞得如今這般虛弱;想知道自己這次又睡了多久,又讓他癡癡得守了多久。想問的問題無數,卻不知為何一個也沒能問出來。看著近在咫尺的令狐衝,心頭狂跳的東方不敗已情不自禁地吻了上去。
呼吸有一瞬停滯,旋即,猶如被點燃的烈火,令狐衝反客為主近乎貪婪地掠奪著她的一切。
白色紗帳搖曳著飄落下來,狐皮裘衣滑落在床邊,兩雙並排放著的鞋被裘衣一壓便擠在了一處。紙窗不知何時被寒風刮了個洞,嗚嗚叫囂的夜風爭先恐後地從這裏鑽進來,卻還不等刮到紗帳前就被同化了,和屋裏灼熱的氣息一同,燙成了春日裏粉撲撲的紅。
清晨醒來時,偌大的梨木床上已隻剩令狐衝一人。猛地翻身坐起,雙目可及之處並無那個人的身影。枕邊尚有餘溫,狐皮裘衣被好好地掛了起來,隻剩一雙的男靴孤零零地立在床前。破開的紙窗被簡單地用布遮住了,卻並不頂事,裹著雪粒的寒風依舊從那個破洞中嗚咽而過,穿透層層紗帳,徑直從掀開的錦被處鑽了進來。赤裸的身子頓時生了寒意,抿唇低咳兩聲,令狐衝起身拾起了一旁擺好的衣褲。
披著裘衣推開門,滿目雪色映得令狐衝眼前銀亮,眯了眯眼,這才提步走出去。
門前尚有未被蓋住的淺淺足印,穿過了庭院,朝著冰湖筆直而去。令狐衝抬眼看了看稍遠處的冰湖,卻依舊半個人影都看不到。拉緊身上的裘衣,令狐衝踏著積雪走了過去,便見淺淺的印記旁邊又多了一行深深足印。
幽藍的冰湖表麵依舊結了層薄冰,令狐衝能清楚地看到湖中冰魚優哉遊哉的模樣。
東方的足印到這裏就看不到了。
望著冰湖對岸,已分辨不出山壁與洞口岩石,唯有灰黑的厚重色彩上塗抹的灰白色的積雪尚能被看見。沒了內力,他已和尋常人無異。或許比這還糟。
下意識地看向身側無力垂著的右手,令狐衝抿唇而笑。一點代價而已,值得。
有人來了。
倒不是真的聽到了鼓動的風聲,令狐衝隻是知道而已。每天這個時候,他都會來。
側頭看著剛從崖上下來的平一指,令狐衝一臉淡然地道:“我已經說過很多次,你大可不必再為我費神。”
“我也說過很多次,你不能再住在這裏。”對他這樣不聽話的‘病人’,平一指通常有很多種方法能讓對方‘學乖’,卻沒有一種能讓麵前這個人改變想法。
在這一點上,倒是和東方教主不分上下。
探手抓起對方手腕,連寒暄也省了,平一指凝神皺眉,語氣頗為不悅,“令狐公子可曾將我的話放在心上?今時不同往日,冰湖的天氣如此惡劣,你怎可再住?”指下脈搏傳遞來的信息一如他所料,又比前日重了,“就算令狐公子不愛聽我也必須再說一次。你如此不愛惜自己的身子,就算是華佗轉世隻怕也治不好你的傷。”不過,總覺得今日的令狐公子看起來和往日不同,竟然乖乖立在這裏聽我勸導既不發脾氣也沒轉身就走?奇了怪了。還有,這令狐公子為何一直看著自己笑?
滿心狐疑中,平一指聽得對方應道:“平大夫說的是,睡了這許多天,怕是也迫不及待想去外麵看看了。”
微微皺眉,平一指還來不及細想,便見令狐衝又朝自己笑了。不對,並不是看著自己。
怔了怔,平一指聽到了身後那細微的響動,再看令狐衝眼中的笑意,心頭頓如鍾鳴。難道是……
“平大夫。”
清冷的女聲自身後傳來,踏雪聲幾不可聞。便見令狐衝從狐皮裘衣下伸出手來,一隻裹著素色衣袖的纖纖手臂便自然而然地放在他的掌心。
麵對突然出現的東方不敗,平一指隻是呆愣愣地盯著她看,一臉難以置信的表情,竟是半個字都吐不出來。
東方不敗倒也不在乎,令狐衝卻是輕咳兩聲低笑道:“平大夫可是未曾見過我家娘子?”
聞言,東方不敗挑眉看去,“誰是你家娘子?”
笑,“誰搭話就是誰。”
“我可不曾嫁過你。”
“是嗎,那……”附耳過去,令狐衝低言半句便又退回,眼見對方耳根泛起微紅。見好就收,隻緊緊握著她不再多言。
“平一指,你想盯著我看到幾時?”微慍的語調,東方不敗橫了平一指一眼。
到這時才終於回過神來,對上她的視線,第一反應竟是‘噗通’一聲就在雪地上跪下了,“東方教主!”
見他如此反應,令狐衝忍笑沒有開口。東方不敗卻一臉不悅,語氣越發冰冷了,“不過幾座枯墳,何來教主之說。”
聽得對方發怒,平一指大氣也不敢出,隻能一動不動地跪在雪地上。卻不知他越是如此畏懼,越是讓東方不敗看他不順。並不是生來就願意讓人懼怕,隻不過當初身在其位又極具抱負,自負的自己不信他人,便也不被他人所信,全憑一身武藝及聰慧頭腦才得以在那龍蛇之地立於頂端。而今時過境遷,幾經生死的東方不敗早已看淡權欲,隻想與令狐衝做一對神仙眷侶,再不是那人見人怕的‘東方教主’。
平一指雖對自己有恩,但如此這般的態度,顯然還當自己是那殺人不眨眼的魔頭,竟絲毫不曾將自己當做朋友。正是這樣,才讓東方不敗內心憤憤不已。
忽聽得身旁傳來輕笑聲,東方不敗怔了怔,轉頭看向令狐衝。隻一眼,便知自己的心思已被對方看穿,澀然中,一身霸氣蕩然無存。
“快起來吧,怎的總喜歡跪她。”握著東方的手並未鬆開,令狐衝上前半步扶起平一指,狐皮裘衣滑下半肩,寒風陡然侵襲而來,似穿骨而過,刮得內髒生生地疼。
“令狐公子!”見他麵色劇變,平一指忙抓起他手腕,搭脈,眉又皺在了一處。
狐皮裘衣被重新拉了回來,背心一股暖流湧入,如春日暖陽般燙貼著他的五髒六腑。內息在他體內走過一遭,東方不敗的心又揪了起來。他的傷勢遠比自己以為的還要重。經脈數處受損,有幾處曾可危及性命,右手更甚,隻怕如今連力氣都難以使上了。
“為什麼會弄成這樣?”疑問出口之後,東方不敗又暗自搖頭,不對,當前最要緊的不是為什麼。拖著這麼重的傷勢,又如何頂得住冰湖這樣惡劣的天氣。於是不等平一指開口,東方不敗已自行做了決定。
“等我一陣。”
撂下四個字,令狐衝隻覺眼前一花,身邊已不見東方。不消片刻,便又看到她拿了自己的隨身佩劍回來。
“走吧。”東方不敗看了平一指一眼,“有什麼上去再說。”
理解到對方意思後,平一指連連點頭,“對,先離開這裏。”
日月神教覆滅後,黑木崖也便沒落了。倒不是沒有宵小覬覦,起初是令狐衝守著沒放任何一人上崖來,後來,江湖上又有了‘東方不敗未死’‘東方不敗重出江湖’‘黑木崖被陰魂占據,是為鬼地’等等傳言,加之崖高道險,尋常人上不來,江湖人畏人言不上來,久而久之,便也真荒了。
一向不愛這黑木崖上的風景,總覺得外麵的世界更好,但如今,卻沒有一處能比得上這座落了塵的宮殿,以及庭前這片殘杏林。
扶窗而立,東方不敗瞅著這片脆生生的杏樹林,一陣陣地出神。
“在看什麼?”
身旁傳來熟悉的男音,東方不敗彎著唇,卻沒有回頭,“有酒麼?”
聞言,令狐衝抿唇一笑,“教主大人,我釀了好些年的酒一個月前就被你喝光了。”
這才記起,住進寢殿那天,從平一指那裏得悉了令狐衝重傷的原因,又被告知再無法複原,東方不敗內心鬱結,又不願發與他看,便自己跑到林子裏大肆破壞了一通。卻不知令狐衝如何不明白她的心思,因此待她回來,便領著她到了庭前一顆杏樹下,挖了好幾壇酒出來。
——你睡著的那兩年,想著預先埋好,等你醒來一起喝。
當時,令狐衝眸光複雜地瞅了她一眼,說:“誰曾想,等了兩年,卻沒有等到‘東方’。”
想到他那日‘哀怨’的眼神,東方不敗輕笑起來,“若我當時一直不認,你是不是要一直陪我裝傻下去。”
從身後輕輕攬著她,令狐衝沉聲說道:“為了留住你,是。”
聽出他言語之中的認真,東方不敗不禁想起初初醒來時,他小心翼翼地問‘你可會離開我’的樣子。心頭一軟,忍不住向他懷中靠了靠。
“平一指今日怕是也不會來了。”
自兩人搬出冰湖住進這座寢殿以來,已兩月有餘,起初,平一指還是每日清晨準時來替兩人調養身子,也不時與令狐衝對飲幾杯。令狐衝雖不能多飲,卻總要貪幾杯,平一指也是好酒之人,不愛小杯小盞這點,與令狐衝別無二致。而喝酒這種事情,又怎麼少得了東方不敗。如此一來二去之後,三人竟真如朋友般隨性起來。平一指也不再畏懼東方不敗,不管何時,隻要興致來了便會帶幾壺美酒上崖來找他倆。
隻是,那日之後,便再沒有出現過。
“算來,也有五日了。”
“五日了麼?”
“被你那樣嚇一嚇,怕是好長時間都不會來了。”
聞言,令狐衝挑眉道:“不會挑時間,小懲大誡。”
想到令狐衝那殺氣騰騰的模樣,東方不敗隻覺好笑。明明內力盡失,甚至右手舉劍都不易,卻就那樣赤著上身立在平一指麵前,劍指眉心,一副欲將他雙眼剜出來的凶狠模樣。
又沒有真的被他看到什麼,畢竟他一上崖,東方不敗就察覺了。隻是不知為何,見到半披外袍赤裸肩頭出現在他麵前的東方不敗,平一指腳下一軟,竟一屁股坐到了地上。於是,一壇上好的紹興老酒全數喂了土地。
覺得好笑,也就真的笑了出來,東方不敗在他懷裏轉身,一臉惋惜地望著令狐衝,“可惜了那壇酒。”
看著眼前笑顏如花的東方,就連頰邊那道淡色傷口如今也越發可愛了,令狐衝忍不住輕啄一下,道:“一壇酒而已,隻要你想喝,天涯海角我也會陪你去。”
聞言,東方不敗眸光閃亮地盯著他,“你這,可是在許諾我?”
被她的眸光攝了心房,一片炙熱中,令狐衝重重點頭,“是。”
聽著他堅定的嗓音,東方不敗禁不住情動,抬手摟住了他的脖子,“好,天涯海角,我們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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