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節字數：3384 更新時間：17-09-22 11:21
上世紀八十年代末，安安出生了，他的出生著實把家人嚇了一跳。
所有隻有安安爸爸陪護的產檢，安安爸爸每次都奉老人之命向醫生尋問嬰兒的性別，醫生每次都和善地告知是女孩兒，為了避免重男輕女觀念的影響，醫生總要安慰一番：“現在男孩女孩都一樣。”誰知安安和他們開了一個玩笑，帶著手槍出生了。當醫生又驚喜又納悶地告知安安媽媽“是個男孩”的時候，安安媽媽的眼睛驚得比呐喊著生孩子的那陣兒還要大，心髒驟停了幾秒。安安媽媽不敢相信，不顧順產後的疼痛，掙紮著想要第一時間看到安安，直到醫生把初來乍到的安安清洗幹淨又裹好抱給安安媽媽的時候，她哭了，所有的情緒全從眼淚裏流出來了，委屈，恐懼，惱怒、幸福……尤其是恐懼，隨著產期的臨近，安安媽媽越來越感到不安，雖然每次產檢都正常，但還是會產生一些恐怖的夢。有一次她夢到自己產後大出血，躺在醫院的病床上，血淋淋的嬰兒一動不動躺在她手剛剛夠不到的地方。病房除了她和血淋淋的嬰兒沒有其他人。她扯開嗓子呼救，丈夫被關在病房門外焦急地撞門，緊接著她看到鮮血從地下滲出，猶如洪水灌入病房般迅速上漲，腥紅的血水將她湮沒的那一刻，喘不上氣來的她一下子驚醒了，大汗淋漓，浸濕了一片床單。那是下著雨的一個夜，她被這個夢嚇醒，獨自坐在沙發上拿毛巾擦汗，不敢再次入睡，聽著淅淅瀝瀝的雨聲一直坐到天亮。那時產期已經臨近，她感覺到了深深的孤獨，一個孕婦的孤獨。她覺得自己不是在懷孕，而是在與死神搏鬥，要從死神那裏贏回兩條生命。所以當醫生宣告母子平安的時候，安安媽媽用虛弱的手拽過安安爸爸，有氣無力地笑著說：“叫安安吧！”就這樣，安安有了這個名字。
安安的爺爺奶奶都是高中教師，他們趕上了新中國成立後的動蕩年代。安安爺爺在文化大革命的時候當過紅衛兵，那會兒他正是懵懵懂懂的年紀，做了不少不近人情的事。安安爺爺自知那時犯下的錯，出於麵子的緣故，他從不提起那段屬於他的曆史。後來，安安爺爺在知青下鄉的時候，認識了同在一個生產隊的靦腆女孩，女孩不僅漂亮，而且乖巧懂事，很快成了男知青們朝思暮想的人。近水樓台先得月，再加上安安爺爺高大威武的體格和說一不二的性格，很快就把這個女孩追到手了，最終結為伉儷。女孩已經年老了，不再是女孩兒，而是安安的奶奶了。
安安媽媽最不喜歡吃酸的食物，奇怪的是在她懷上安安以後，有段時間特別想吃檸檬。那個時候正是冬天，那個年代的檸檬還不像現在這樣，一年四季都可以吃到，況且安家還在北方的一座小城。安安媽媽要吃檸檬，這可把安安爸爸愁壞了，但爺爺奶奶十分興奮。爺爺專門托人從南方稍回十斤皺皺巴巴的檸檬。最開始幾斤檸檬，安安媽媽吃的很主動，像個饞嘴的貓，得空就要吃一個。安安媽媽吃過三斤檸檬之後，再也不想吃了，爺爺得空就催著安安媽媽多吃檸檬。安安媽媽對安安爺爺那種不苟言笑下命令似的說話方式有幾分懼怕，而且那些檸檬是安安爺爺費心專門買回來的，如果浪費掉誰能看下去？於是，安安媽媽把檸檬切到碗裏帶回房間，逼著安安爸爸吃。安安爸爸更不是吃酸的人，安安媽媽威逼利誘，看著安安爸爸慷慨赴義似的鼓起勇氣把檸檬一片一片放進嘴裏，那顫抖的樣子，看得人骨頭都酸了。每次吃完檸檬過後，安安爸爸都是一副生無可戀的姿態，眼睛裏全沒有神氣，像經曆了一場災難似的。後來，安安爸爸一看到安安媽媽切檸檬就不敢回房間，躲在客廳的沙發上睡覺。為此安安的爺爺以為小兩口吵架了，拐彎抹角說安安媽媽太任性，要安安媽媽好好學學安安奶奶。安安媽媽絕對不會做的一件事就是學安安奶奶，一個高中教師，竟然完全服從於丈夫的“淫威”，把丈夫的話奉為圭臬，就像是一個封建傀儡。剛嫁給安安爸爸那會兒，安安媽媽就看出家裏有一股封建的統治力量，於是開始慫恿安安爸爸提分家，小兩口好搬出去住。無奈胳膊扭不過大腿，安安媽媽隻好配合著家裏的規矩。安安媽媽開始把檸檬帶到學校，和辦公室的老師分享，這才慢慢把剩餘的檸檬處理掉。安安爸爸也敢回房間睡了。
一日，安安爺爺見檸檬吃完了，不顧買檸檬的麻煩，為了孫子，還要再買。結果不等安安媽媽開口推辭，安安爸爸就跳出來極力勸阻，上斷頭台似的：“爸，千萬別再買了，她吃夠了。是不是？”最後還不忘看著幸災樂禍的妻子尋求統一戰線。最終征求了安安媽媽的意見，安安爺爺放棄了，安安爸爸才鬆了一口氣。
出於“酸兒辣女”的傳統經驗，安安爺爺奶奶以為八九不離十要抱孫子了。安安奶奶得到老伴兒的指示，要做好家裏的後勤工作，不可讓安安媽媽有所閃失。其實根本不用指示，這些都是安安奶奶知道的。安安媽媽一嫁進門就開始跟著婆婆進廚房的生活習慣就這樣被打破了，沾了安安的光，得以享受幾天飯來張口的悠閑生活。飯桌上隔三差五就出現雞湯、魚湯、排骨湯，安安爸爸吃的最享受，每天接送妻子上下班也因此增加了動力。安安的爺爺奶奶和爸爸組成了一個臨時的組織——家庭孕婦臨時保護組織，整日充斥在安安媽媽周圍的聲音都是“放著我來，小心我兒子”，“放著我來”，“放著，讓你婆婆來”，“放著，讓錦帛（安錦帛是安安爸爸的全名）來”。那段時間的生活幸福地簡直如同神仙，安安媽媽的同事都羨慕的紅眼睛。最讓安安媽媽意想不到的事情發生了，安安爺爺居然跟著老伴兒一起去采購嬰兒用品，買的全是男孩子的衣服和玩具。
當安安奶奶把買回來的東西給安安媽媽看時，安安媽媽內心的擔憂強烈起來——如果懷的不是男孩呢？安安媽媽不敢想象。那些無微不至的照顧本來是無可厚非的事，如今有了這些男孩的物件，所有的無微不至都有了目的，不再是單純的喜悅，安安媽媽回想懷孕以前的生活，覺得自己正在享受的不像是家人的親情，更像是一場交易。她害怕了，不敢麵對公公婆婆，甚至對一向和藹的丈夫也有了戒心。搬出去住的想法越來越強烈，自我反對的想法也越來越強烈：“他們絕對不會在這個時候答應分家的。假使我和他們互換角色，我也不能答應在這個時候分家。”在這樣的思想痛苦之下，安安媽媽一直拖著不敢去做產檢。
懷孕三個月的時候，所有人都催著安安媽媽趕快去做第一次產檢，她硬拖著。家人給她做足了思想工作，直到安安爸爸悄悄告訴她“男孩女孩我都一樣愛你”的時候，她才鬆了一口氣。
第一次產檢的時候，安安爺爺當心安安爸爸沒經曆過，辦不好事，所以全家出動。當安安爸爸媽媽聽到安安爺爺問醫生嬰兒性別的時候，他們的心都高高懸起來了。幸而醫生回答看不出來，這才躲過一劫。安安爺爺認為是醫生故意隱瞞，於是聯係了一個醫生朋友，聽醫生朋友說出“實在是看不出來”這才作罷了。可是該來的總是會來，又過了一個月去產檢，安安爺爺仍把醫生朋友叫來，得知是個女孩，老爺子像是敗北的將軍，威風頓無，雙手背在身後灰喪著臉回家了。安安媽媽更加害怕了，做了一件大錯事般的愧疚感深深把她包圍。安安爺爺變得沉默了，那張黑暗的臉帶著仇恨似的躲著安安媽媽。幸虧安安奶奶懂得懷孕的辛苦，一向謹小慎微的婦人不顧老爺子在背後的冷嘲熱諷，仍然極力保持餐桌的豐盛。安安媽媽雖然知道自己沒有錯，但是她沒法理直氣壯的逍遙下去，她又主動走進廚房幫忙，幸而此時婆婆知她的辛苦。挺著肚子跟著婆婆在廚房打下手的那段日子，安安媽媽倒覺得自己像是回到了童年，尤其是安安奶奶把剛炒好還未裝盤的菜夾給她吃的時候，她和婆婆的關係從來沒有這樣親近過。“不要和他一般見識，他就是個老頑固，是個新舊時代夾縫裏的畸形產物，”安安奶奶悄悄地和安安媽媽說笑，用所有女人慣用的抱怨語言，說出來卻是輕描淡寫的從容態度：“我懷錦帛那會兒，醫生也是誤判，以為是個女孩。那個時候他也年輕，還沒有當爸爸的樣子，對我懷孕本來就不熱心，一聽說是個女孩兒就更像個沒事人了。那個時候多虧了錦帛奶奶，是個慈祥的好老人，可惜好人早逝……”那段日子，安安奶奶和安安媽媽說了好多推心置腹的話。安安媽媽才漸漸明白之前對婆婆的誤解。婆婆並不是個封建女子，而是新社會影響下的一個有肚量的女子，很多時候的沉默順從是為了遷就老頭子的個性。“他雖然有稚氣，任性，不過也不是沒有理性，心上也裝著這個家的“柴米油鹽”。我就讓著他，如果處處得理不饒人，日子就吵散了。”這是安安奶奶的婚姻相處之道。雖然安安媽媽不看好安安奶奶毫無節製的忍讓，但心裏還是對婆婆產生了敬意。
和老人生活在一起，安安媽媽懷著複雜的情緒懷著安安，之後所有的產檢安安爺爺都沒有去過，卻每次都不忘問安安爸爸是男孩還是女孩。在他的心裏，仍舊盼望著命運又和他開了一個玩笑，就像當年他得到兒子那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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