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節字數:3723 更新時間:08-01-30 11:51
次日一早,葉其安夾在留守人員裏送走一群戴著“豬鼻子”的人趕赴各自目的地,包括原本不願意的韋諫。
低頭看,小白虎正在竭盡全力跟自己的“豬鼻子”對抗,已不知在地上打了多少個滾。模樣可愛之極,但葉其安卻覺得笑不出來。她清楚地知道其實自己心裏有多害怕,又費了多大力氣假裝不害怕。笑話,一個有現代醫學常識的人,麵對瘟疫,又明白身邊根本沒有現代醫學保護,心裏的恐懼會比古人少嗎?可是,總覺得至少別讓自己成為恐慌彌散的原因之一才好。
意識到有人叫自己時,旁邊的人在她發呆的時候不知已經喊了多久。很快認出來是昨天在屋門口碰到的小廝。正端著一碗黑乎乎的藥水,膽戰心驚地站在一旁。而他膽戰心驚的根源顯然是總算將“豬鼻子”撓下來的小白虎。
“別怕,它不會咬人。”
“小的、小的明白。”聲音在發抖。
在肚子裏翻個白眼,盡量和顏悅色:“你找我有事嗎?”
好像夢中驚醒似的,他忙把藥水遞高:“姑、姑娘的藥,趁、趁熱喝吧。”
“藥?”葉其安不明白,“我沒病啊?”
“這、這是姑娘的義兄,那位公子,吩咐了小的,要小的熬來的。說,姑娘若是不喝,就、就把小的丟到、丟到死人堆裏去……”快哭了。
暗暗歎氣,接過藥碗閉氣一口喝下。再這樣下去,不被瘟疫傳染,也要被這些難喝的藥養出毛病了。
“惡——真難喝!”皺眉吐舌頭,“你是那個醫童吧?你叫什麼名字?”
“陳、陳六。”小廝戰兢兢接過碗去,臉都白了。
“小六,”咂著嘴拍拍他的肩,“下次記得往裏頭放些糖。”
陳六愣了一下,似乎沒反應過來,連害怕都忘記了,好半天才醒過神來,連連答應著快步跑開,到拐角處時,腳下一滑,差點栽倒。
葉其安終於忍不住笑。笑容還未展開,後庭忽然一陣吵嚷,有人叫聲裏夾雜了極度的恐懼。眾人紛紛循聲而至。
嘈雜源頭正是李知府房門外。知府的幾個下人像見了鬼一般瞪著房門。
寧常留下的一名屬下叫周致祥的,趕上去擰了其中一人領口,大聲責問。問了好幾遍,那人才死灰著臉,顫抖的手指著知府的房門;“大人、大人他、大人他……”
“大人如何!”
“大人自盡了!”那人嘶吼出來,五官扭曲,眼裏滿滿是恐懼。
周圍人都是一驚,齊齊望向房門。周致祥幾步撞開房門,隨即房內傳出重物落地的聲音。不一會兒,周致祥臉色灰敗地走出來,怔仲片刻,忽然一把抓住那個下人,瞪眼怒吼:“知府大人為何如此?”
“大人他,大人他,”另一人涕淚交流,跪趴在地,“昨夜知府曾經出府親自查探過屍體,不料今日就……”
四周一片死寂,空氣中纏纏繞繞地彌漫著詭異的氣息。
突然,那個已經接近崩潰的知府下人尖叫著,直直指著小白虎,麵目猙獰,眼睛幾乎蹦出眼眶:“怪物!怪物!都是她!都是她,是她把妖物帶來,是妖物……”
“大膽!”周致祥大聲製止。但那人仍舊尖叫著,突然朝著小白虎撲了過來,眼中是毀滅的瘋狂。
葉其安幾乎在對方一撲上前就幾步將小虎撈在懷裏,緊緊護住。周致祥也在同時將那人擊倒。
“不要命了?”周致祥怒視麵前眾人,“以上犯上,可是誅九族的死罪!”
短暫的沉默後,有人哀號出聲:“大水之後疫病橫行,哪裏還有九族?如今城門封閉,眾人都是死路一條,如今知府大人也……治罪又如何!犯上又如何?……”
整個開封府上空霎時間好像籠罩著層層密閉的死亡陰影。人人死灰的臉上五官扭曲,明明白白寫著絕望。
李知府的房屋變成了停屍間。那封之乎者也的遺書被周致祥好好收藏,等寧常返回時上報。遺書內容無非是對不起君民隻能以死謝罪之類的。以葉其安的理解,卻是李知府因為不堪長期的壓力而崩潰最終選擇自我毀滅來逃避一切。
曾經覺得自殺者是非常無能的人。可站在愁雲漫天的開封府內,望著四周一張張絕望的臉,葉其安卻有些猶豫了。如果是自己處在李知府的位置上,就一定不會選擇這樣的結局嗎?
暮色將近時,出去的幾撥人陸續回來。得知知府的死訊,寧常並沒有表現出過多的震驚,很快便領著一眾人聚在開封府正廳議事去了。
葉其安、雙福與寧常安排的一批人一起忙著趕製更多的麵具,直忙到半夜才被雙福勸回了屋。
屋內燭火搖曳。小白虎攤在床上,早睡的昏天黑地。
原本閉目坐於床邊的韋諫在葉其安進門的同時睜開雙眼,起身到桌邊倒起杯水。
“呃——”葉其安長長出口氣,癱倒在小虎旁邊,麵朝下,緊緊閉上雙眼。
床欄輕輕一動,韋諫的聲音在耳邊響起:“吃藥。”
“不吃。”她仍舊把腦袋埋在床褥中,“我又沒病。”
“不吃也罷,即刻隨我離城。”清冷的聲音帶著不可違逆的堅決。
“拜托——”無奈地起身,接過藥丸就著他手裏的水吃下,“你也用不著像個老媽子似的對我吧。”
他冷哼一聲:“歇著吧。”便要起身。
“別走,”她一把拉住了他的袖子,低了頭不敢看他,“陪陪我,就一小會兒,行嗎?”
僵持了幾秒鍾,袖子還是掙脫開去。她心中一黯,默然躺回褥中。不料隨後床欄又是一動,有些驚訝地抬頭,舊藍身影已經坐在身邊,心情瞬間平定下來。
“把燈熄了。”她扯扯他的袖子。
他回頭看她,深沉雙眸在燭光中明滅。片刻,看不見他的動作,屋內的燭火卻忽然熄滅,黑暗席卷了過來。
“小時候,我最喜歡躺在爸爸車後座,黑黑的,不時地有街燈晃過,很寧靜的感覺,常常不小心就這樣睡著了。”她輕輕地說著,扯他衣袖,直到他慢慢倒下躺在她身邊,“等我睡著你再離開吧。”
“……好。”
她在黑暗中挪動身體靠向了他,不理會他的僵直和抗拒,拉起他的手臂,偎在他肩窩裏,深深呼吸熟悉的清新味道,就好像回到山穀中的無數個夜晚。
“雙福跟我說,城裏的情況很糟糕,不用他講得太多,我也能想象出慘像。找不到足夠的醫護人員,藥材的事情也沒有著落,還有食物水源問題。開封府的人已經到極限了,撐不了多長時間,連知府也……喂?”
“嗯。”
“如果實在沒辦法,你一個人出城吧。總不能大家都死在這兒,你內力高,又懂得醫術,還會易容,你一個人走的話,應該沒問題。其實你不需要一定留下來。你並沒有虧欠我什麼。什麼你的命是我的這些話,也不過是說說而已嘛……”
“說說而已麼?”他轉過了頭,氣息淡淡噴在她額上。語氣有隱約的怒意。
“嘿嘿,”她笑,心裏酸酸的,“隻是因為心裏不安,總覺得怎麼也得說說這些客氣話才行,說出來心裏才舒服。你別惱。我知道,在這個世界裏,隻剩下我跟你相依為命,如果讓你一個人走,即便是活下來了,仍舊要孤獨寂寞,與其那樣,不如死在一起好了。”
枕在她頸下的那隻手折回來攬住了她的肩,慢慢將她擁緊。
“記得我跟你說過我的事嗎?”她仰起頭,在黑暗中與他對視,“要是這一次都活下來了,你就答應我一件事。”
“……何事?”
“有一天,如果我突然消失了,那隻是說明我回到我自己的世界了,是活得好好的,仍然跟你活在一片天空下,隻是再也不能見麵而已。如果到了那一天,你答應我,你也要好好活下去,因為在你看不見的地方,我也還好好活著,仍然陪著你,想看見你也好好的活著。所以,別再說什麼生無所掛,隻要好好活著就行。好不好?”
肩上的手一緊。
“……好。”
在他肩窩拱拱:“嗬嗬,你在敷衍而已,聽你說話就知道。可是你記得,如果你有什麼的話,如果你放棄的話,也許我也會活不下去的。所以下決定之前,先替幸福生活著的我考慮一下啦。”
肩上的手又是一緊。
有溫軟在她額上輕觸。溫暖從那一點絲絲沁潤,滑入血液、骨髓,心髒滿滿溢著滿足。
她深深地將笑容埋進他頸中,靜靜聽著時間緩緩流過。
仿佛真的回到了小時候父親夜色中行進中的汽車後座上。
頭頂幽幽的一聲歎息。
“……我答應你。”
疾病……饑餓……
現實的殘酷無情粉碎了人們心中最後的一絲僥幸。
像有一隻看不見的魔手,悄無聲息地奪走身邊人的生命。先是開封府的人,然後連寧常帶來的人中也開始有人倒下。還活著的人們似乎連怎麼害怕都忘記了,漠然地看著自己熟悉的人慢慢死去,漠然地等待著自己被帶走的那一天。
當人們開始宰殺馬匹……當那個每天小心翼翼送來苦澀藥水的少年奄奄一息……當活蹦亂跳的雙福也漸漸失去神采……
坐靠在大樹邊,葉其安眯眼看著夕陽,輕輕撫慰著腿邊同樣萎靡的小白虎。身邊一池碧波,水光粼粼,微風陣陣,卷起淡淡腥味。本來恬靜怡然卻隱隱夾雜著絲絲不安。
空氣微微波動,一襲舊藍袍角映入眼簾,修長的身影,翻飛的烏絲,在夕陽中勾勒出畫一般美麗的風景。
隻是這美麗此刻恍若也牽連了一抹絕望。
“陳六怎樣?”葉其安輕聲問,眼睛仍舊望著遠方。話音落時,舊藍身影已在身邊坐下。空氣中縈繞著熟悉的清新味道。
他沉默不語,也眯了眼看著天際的夕陽。
心中早已了悟,苦澀一笑,她喃喃歎息:“夕陽的顏色好怪,‘血色黃昏’……以前好像看過一本叫這個名字的書……嗬嗬,說什麼人定勝天,原來在老天爺麵前,人是這樣的渺小和脆弱,就好像腳下的這些螞蟻,耗費了一生的精血努力活著,卻敵不過一個腳印、一盆水……韋諫,對不起……”
“何事道歉?”他終於開口,聲色無波。
“是我太固執、自不量力,連累了你咳咳……”劇烈的咳嗽襲來,她猛地抬手捂了嘴,等到氣息平息,唇邊袖口竟然顯出了斑斑豔紅。腦袋一陣暈眩,瞪著袖口發呆。
韋諫動也不動,擱在膝頭上的手緊握成拳,骨節泛白,完全沒了血色。
“……輪到我了……”葉其安淡淡地笑,將斑紅的袖口死死握在掌心,“還記得答應我的事嗎?”
“……記得。”
“再加一件,”她偏了身輕輕靠在他肩上,“就算我死了,你也好好活下去吧。即使感到孤獨寂寞,也活下去吧。連我的份一起活……”
“閉嘴!”他突然低吼,卻發現她已經在自己肩上慢慢閉上雙眼……
“葉其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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