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節字數:5133 更新時間:17-04-13 08:04
陽間一年陰間一天,我離開桃都山前,聽察查司提過,說這一回一共有八個生魂需要查看,想來這一個生魂能夠排名在第一,自然是情有可原的,大抵其餘的幾個或許不像她,還有較長的陽壽,或許隻需要極短的時間就可以了。
反正我不著急,素日裏在桃都山也是辦案,現如今來了陽間也是辦案。
對於我來說沒分別,我和案子之間有不解之緣,隻不過是換了辦案的地方。
那黑衣人生得高大結實,大約有一百九十幾公分,給人一種孤傲的感覺。
他的話很少,總是跟在小姐的身後,眼光永遠是一眨不眨的,追隨著小姐的身影,小姐在哪他就在哪,小姐讓他往東他絕對不往西,小姐讓他坐著他絕對不會站著,簡直比府裏的小黃狗還要聽話。
小姐對他的信任日複一日的增強,老爺出麵都擺不平的事情,隻需要他哄著小姐到花園裏轉幾圈,再說上幾句,一切問題都能迎刃而解。
後來又有一日,不曉得是甚麼原因,小姐閉了門,一個人在房裏哭得厲害。
老爺施了九牛二虎之力,也仍是敲不開門,隻得站在門外吃閉門羹。
老爺無法,隻得差小廝叫了他來,那黑衣人雙膝跪在小姐的門外,一眨不眨的盯著房門,欲言又止的叫了聲小姐,房門應聲而開。
小姐開了房門,他一路膝行的到小姐的腳邊,低著頭道:“小姐這是怎麼了?”姿勢很謙卑,就像是膜拜天上的女仙:“小姐哭了我心疼。”
結果小姐真的就不哭了,跟了他去花園裏轉了一圈,回來後心情大好。
又一日,小姐身體抱恙,病怏怏的半躺在床上,不肯吃藥。
府裏的一眾丫鬟小廝們全都傻了眼,沒人勸得動小姐吃藥,也沒人願意再去碰釘子,老爺遣散了不少人,口頭發了個命令下去,誰若能勸了小姐吃藥,賞銀三十兩。
那黑衣人從廚房裏端來藥碗,一步踏進屋子,就著碗邊吹涼了藥湯子,喂小姐喝藥,小姐嫌藥湯子苦鬧別扭,孩子氣的躲進被子裏,無論怎麼勸就是不喝藥,眼看藥快涼了,他掀起被子,就著藥碗含了一口,嘴對嘴的渡到她的口中,幾個回合之後,藥碗很快就空了,他又從口袋裏掏了塊糖出來,剝了喂給小姐吃,小姐的臉上緋紅一片。
黑衣人不要賞銀,黑衣人每天親自上陣監督熬藥,每天親自上陣給小姐喂藥,小姐的病好的很快,後院裏掃地的婆婆說,這府裏怕是快要有喜事了。
小姐病一好,每天都要拉著他,在池邊彈琴。
荷塘裏的荷花搖曳生姿,小姐的身後永遠立著一襲黑衣的他,兩人的身影在石橋上交疊在一起,和諧的自然。
一連兩日,府裏來了兩位客人,老爺和他們有說有笑,前廳裏好不熱鬧。
黃昏,小姐彈完琴剛好路過前廳,站在門外聽了一會,一臉慘白的走了。
後來,小姐就開始大門不出二門不邁,整日把自己關在房裏,誰都不讓進,誰都不搭理,就連丫鬟們送去的飯菜,也是原封不動的給退出來。
這下子可急壞了老爺,老爺早年喪妻,這閨女本就是捧在手心裏麵的夜明珠,若是因他照顧不周,導致閨女出了甚麼岔子,他怕是泉下無顏見夫人。
老爺又請了黑衣人,黑衣人跪在小姐門前一天一夜,求小姐吃飯。
一夜寂靜無聲,第二日一早門終於打開了,小姐苦著一對哭腫了的杏眼,嗓音嘶啞的對他說:“你離開這裏吧,以後再也不要回來了,我不想看到你。”
他跪在門前,盯著小姐的臉好久,直到那房門重新關上。
我在他的臉孔上看到了死寂,就像是他弄丟了最心愛的東西。
之後有好幾日,隻要是路過小姐院子的人,便都能看到他跪著的黑色人影。
這是他第一次違背小姐的吩咐,擅自做了決定沒有離開。
一跪又是兩日,有人悄悄給他放了飯菜,他也都是目不斜視的動都沒動。
自那以後,他就被小姐徹底嫌棄了。
走路時,他跟一步小姐退三步,看書時,他端茶遞上小姐起身走人,出門時,他抬手要扶,小姐卻繞開他自己上了馬車。
私底下關於他的各種謠言滿天飛,看得老爺幹著急,卻不敢直接挑明。
秋風瑟瑟天氣轉涼,直到某天,一乘八抬花轎抬進門,一切才有了答案。
大紅的花轎停在府前,周圍迎親的隊伍吹吹打打好不熱鬧,小姐被打扮的一身大紅明豔照人,呆呆坐在閨房中,美豔的臉上心如止水。
小姐坐在花轎中,被抬到鎮上最有錢的劉府,府上人頭攢動賓客寒暄。
小姐蒙著蓋頭被攙扶著,一步步如履薄冰,額頭上已冒出一層細密的汗珠。
隻聽耳邊響起,一拜天地……二拜高堂……三拜……
拜字後麵卻沒了聲音,小姐的身子頓時落入一個熟悉的懷抱,滿堂賓客猶如被靜止的畫麵,霎時無聲,視線全部集中在一黑一紅兩個人身上,扯下蓋頭的小姐笑顏如花眉目含情,而黑衣人卻一臉冷峻,唯獨那眼神溫柔如水。
賓客們隻看到這一幕,兩人便化作一道影子,淩空躍上院牆,消失在眾人的視線中,緊接著劉府就是一陣雞飛狗跳人仰馬翻。
遠處,黑衣人懷中的小姐嬌嗔了一聲:“我還以為你不會來了。”
黑衣人深情的望著她:“有你的地方就會有我。”
在連綿起伏的群山深處,有一處山峰,樹木茂盛鬱鬱蔥蔥,山間升起嫋嫋的炊煙,隱約可以看到還有一處小木屋。
屋內暖意融融,小姐穿著大紅喜服,勾起唇角微微一笑,眼神透著些許頑皮,紅唇微啟,烏黑的長發披散開來,蜿蜒在上好的綢緞麵上,一室春光旖旎。
我正看著,眼前突然一黑,不曉得被甚麼東西給擋了。
我不滿意的嘀咕了兩聲:“這誰呀!辦案這都是常有的事,這做甚麼呀!”
楚江王微冷的手指,更加用力的,壓在我的眼睛上,我看不到他,卻能聞到他身上的幽幽冷香:“非禮勿視,神荼姑娘還是回避的好。”
我無可奈何的在他手底下冷哼了兩聲:“二王爺,我是鬼不是人,倫理道德甚麼的,還是留給生魂們去聽吧,你這樣子做不是妨礙我辦案嗎?”
他的聲音聽起來還是頗謙謙君子:“男女授受不親,卑職是替姑娘著想。”
“我……”我一個我字還沒說完,就聽到粗重的喘息聲,然後木訥的問他道:“怎麼了?是誰受傷了嗎?我剛聽到了男人的喘息聲,二王爺你沒事吧?”
楚江王淡淡的笑起來,把我又往他的懷裏拉近了一些:“不是我。”
“那是察查司大人有事嗎?”
察查司還是一派公正嚴肅:“也不是我,神荼大人不必多慮。”
我好說歹說,好不容易才勸的楚江王,把壓著我眼睛的手指挪開。
屋子裏一片水氣氤氳,顯然是小姐剛剛沐浴完,但是床上一片混亂,顯然又是剛剛發生的事我不知情。
黑衣人伸長的手臂從小姐的身後攬住她的腰,整個人半靠在嬌小的身體上。
嘴唇印在她白嫩的臉頰上,眼神幽深,小姐的俏臉頓時染上兩團紅暈。
小姐問:“之前我不理你是為了甚麼,你現在都知道了吧?”
黑衣人:“知道,小姐要嫁給別人,小姐不想跟著我吃苦。”
小姐問:“那如果我真的嫁給了別人你會怎麼做?”
黑衣人:“我會一直跟著小姐保護你。”
小姐問:“那你就從來也不擔心,如果我要跟別人……你會怎麼樣?”
黑衣人:“想過,我會閹了他!”
小姐問:“你以為我是不想跟著你吃苦,才要嫁給別人的嗎?你覺得我嫁給別人會幸福嗎?”
黑衣人:“在江湖上漂泊無依的生活不適合小姐,錦衣玉食才適合小姐,這是我給不了的。”
小姐問:“那為甚麼後來又搶親了?”
黑衣人:“我看到小姐拜堂時發抖,一時心軟……”
小姐問:“那對以後,你是怎麼想的?”
黑衣人:“在這山上做大王,小姐是壓寨夫人。”
小姐問:“那如果我以後喜歡上了別人,你會怎麼辦?”
黑衣人:“以後小姐身邊一百米內,不會有男人,除了我。”
小姐問:“如果我以後喜歡上了女人,你會怎麼辦?”
黑衣人:“還可以這樣?以後小姐身邊一百米,男女通通都不許有。”
小姐問:“你不是說要照顧我的嗎?那我身邊都沒人了,誰來照顧我?”
黑衣人:“打掃,做飯,洗衣服,找人教我,都我來做。”
小姐問:“如果你以後喜歡上了別人,怎麼辦?”
黑衣人:“沒這可能,如果真有那天,我會把命還給小姐。”
黑衣人:“之前小姐不理我到底是為了甚麼?”
小姐說:“你不會不知道我要嫁給別人吧,大家都知道,所以你肯定也知道,但是你知道了還不帶我走,我就生氣了。”
黑衣人:“如果最後我也沒去搶親,你嫁給了別人以後要怎麼辦?”
小姐說:“那也很簡單啊,做有錢人家的夫人,天天吃飯睡覺買衣服。
黑衣人一臉陰鬱的踢了下被子,然後兩具赤裸的的身體就露了出來。
別看我生前是青樓紅牌,可是死後記憶被洗了個幹淨,是以對這事就是不明不白的難以麵對,我沒鬧明白是怎麼一回事,臉孔騰地一下紅到脖頸根兒,很自然就往楚江王的身後躲了一下:“這這這,這是怎麼一回事啊!”
楚江王往我身前擋了擋,輕聲笑道:“卑職都說了是非禮勿視。”
察查司見怪不怪:“第一個生魂的任務已經完成,可以進行下一個任務。”
楚江王道:“察查司大人,卑職可否問一下,這生魂是因何而死?”
察查司在死簿上翻了翻隨口道:“一年後會因為難產而死。”
然後我眼前的場景迅速一換,換到了一條青石板鋪就的狹窄街道上。
滿樹梨花開,清風徐徐的吹過,簌簌的梨花聲將小城的街道鋪滿。
他隨他的娘親歸省回娘家,在鳥語花香古木蔥蘢的庭院中,看到了她。
他的表妹著一襲青衣,站在一樹盛放的梨花樹下,輕盈淺笑。
他的表妹如同一朵潔白的梨花,纖塵不染清新脫俗,他情不自禁對她微笑。
因為她,他愛上了梨花的潔雅,愛上了梨花瓊葩堆雪,玉容爛漫。
回家後,他對他的娘親說,若替我選妻,非表妹不娶。
所幸,他的娘親也甚是歡喜他的表妹,就拿了主意為他和表妹定了親。
正月裏的一天,是他和表妹成親的好日子,他為她揭開蓋頭,倆人互相注視嫣然一笑,從此揭開幸福的華衣。
他讀書寫字,她為他研墨裁字,他亭前賞月,她為他烹爐煮茶,他收集殘缺不全的書,她仔細分門別類,彙集裝訂成套,他將破損的字畫挑出來碼在一處,她找舊紙裝裱粘補成完整的畫幅,破缺的地方,請人補全並卷好。
他們一刻不得相離,在廊院相遇、路途碰麵,總是握手相問:“去哪兒?”
愛意纏綿,心心念念。
他鐫刻了兩枚圖章,上書“願三生三世結發為夫妻”的字樣,陽文的那枚他拿了,陰文的另一枚塞給了她,做為日後書信往來題簽之用。
他與她十指交錯,在明月前立誓,願得一人心,白首不相離。
油菜花黃了的時候,他與朋友相約,一同到南園去賞景,苦於沒有酒家喝點小酒,於是帶著飯盒去,一群文人雅士對著油菜花喝冷酒,又覺興趣索然。
有的提議就近找個酒家先去喝酒,喝痛快了再去賞花也不遲。
有的提議賞花回來再喝,卻到底比不上對花痛飲的愜意。
她莞爾一笑說,明日大家隻管各出酒錢就行了,我自會擔著爐火來。
翌日,她提前備好下酒菜的原料,以一百文的價格,雇了市場上賣餛飩的擔子,帶著七七八八的砂罐,用鋼叉穿在罐耳上,拿開鍋,把砂罐懸在爐子上,加點柴火煮茶熱酒,眾人瞧見了均表歎服。
他與她,漫步在田間的泥濘小道,蜂飛蝶舞,不飲自醉。
七夕,她在院中擺設了香燭瓜果,一同祭拜織女星。
月影輕移,河中波光粼粼,他和她手搖紈扇,並坐於臨水窗邊,同望天際流雲,共擁一輪朗月,隔岸熒光忽明忽現,星星點點,他美目多情,她輕顰淺笑,他提筆蘸墨,她為他用素淨的紗娟拭去額前的汗珠。
他們琴瑟相合,執手相看,過著平凡的布衣生活,卻從未曾想過,人生的路不是你想怎麼走就可以怎麼走,也不是你想走多遠就能走多遠。
他們無從猜到自己人生的結局,而過程,又令他措手不及,防不勝防。
仲秋她賞月歸來大病一場,繼而染上吐血的毛病,人消瘦得隻剩一把骨頭。
他心疼她,繼而便更加賣力的,為她請郎中診病喝湯藥。
沒過多久,家中已是入不敷出債台高築,他無法,夜夜暗自垂淚。
日日如此,直到來年梨花開,她瞧在眼裏急在心上,心尖上直冒火。
聽說有人想請繡娘繡一部《心經》,她想,刺繡這等事原就是她的長項。
而且繡經本可以消災祈福,況且那人又是出了不菲的繡價,於是應了。
他出門去替人抄經謄寫文書,她就伏在一樹梨花開的樹下繡心經。
一樹梨枝下,風煙俱淨,有嫣然的笑,還有少年時的相逢悲歎。
僅用了十日,她便將那經文繡成了裱起來,隻是人卻愈發虛弱不堪。
深秋的早晨,他出門做差事,她在窗邊靜靜守望,卻沒等到他的身影。
我看著他失魂落魄的跑進門,跌坐在地上悲傷大慟,嘴巴中喃喃的反複念叨:“你若離去,今生不如不遇。”
卻見陰風陣陣,平地起了濃霧,濃霧一散,一襲高帽黑衣的黑無常便在空氣中現了形,帽子上天下太平的幾個大字抖了幾抖,鞠躬道:“神荼大人多有叨擾,下官這裏新收了幾份鍾馗大人呈上來的文書,說是急等大人的批示,正巧陽間有個生魂需要一同拘回去的,下官就擅自做了主張,將那文書一並帶了上來,還望大人體恤下情。”
聽說隻是順道來的,並沒有帶了酆都大帝最新的口諭,我稍微安了心。
在七月半馬上要來,手邊公務一大堆的關鍵時候,可經不起任何變動了。
黑無常把七八份文書遞給我,就兀自過去套那生魂的三魂七魄。
帶著磷火的黑色鎖鏈,徑直套上她脆弱的軀體,一拉之下那魂魄就被拖拽出來一大半,再一拉,那生魂直接被拖得離了軀體,變成一縷飄忽不定的灰色遊魂。
我飛快打量了幾眼手中的文書,三份楚江王的案子,三份卞城王的案子,兩份轉輪王的案子,鍾馗大人複查了一遍都沒問題,批注上也沒有問題,現如今就是急等我的批示,批示完了好即刻決定生魂們的去處。
我掏出袖袋裏的章子挨份蓋了,又借了黑無常的毛筆,簽下自己的大名。
然後看著黑無常收好文書,把那茫然無助哭哭啼啼的生魂給套走,才回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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