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篇  番外(一) 奈何風煙入流年(中)

章節字數:5671  更新時間:17-02-06 08: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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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的娘親,是個唱著小曲兒,賣著藝出身的婢女。

    這身份,說的好聽點叫做婢女,說的不好聽點就叫做歌伎。

    這樣的一個身份,本就是不大能被素日裏自視清高的人們,瞧得上眼的。

    也因為他的爹爹,南宮掌門並沒有給過她一個,正正當當的名份。

    是以在整個恒山裏,除了佩蓉,根本就沒有一個人,願意叫她一聲夫人。

    佩蓉是他娘親隨身的丫鬟,跟了她的娘親很有一些年份,人很機靈。

    也是在這整個恒山裏,唯一一個肯對她盡心盡力,忠心耿耿的人。

    都說是麻雀攀了高樹枝,一夜飛天變鳳凰。

    隻是就連他的娘親自己,也是久久都沒有想明白,自己怎的就做了這隻鳳凰。

    他的娘親時常猜想,大概是因為他的爹爹身邊,除去正房夫人的位置,還可以同時擁有眾多的姨娘,所以,即便是收了她留在身邊,也不過就是圖了個年輕貌美,隨心順意,算不得就是一件多麼大的事情。

    後來他的娘親說過一回,如果那時候,他的爹爹哪怕隻是提及自己已經有了婚約在身,她大概也就不會因為以夫人的身份自居,而被押送進了地牢裏麵,暗無天日,萬念俱灰的呆了好幾日。

    他的娘親本就是個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天生就向往太平盛世的人。

    恒山裏的一切閑話嚼舌根,她向來都是一笑置之,並不予以爭辯解釋。

    就是這樣子,仍是免不了要聽到這樣或者那樣,故意編排了送給她聽的閑話。

    初初聽到的時候,她尚且還能自我調節的,對此表示充耳不聞。

    可是久而久之,這事情便很有一些帶了指對性的,波及到了她。

    據說,他的爹爹對她,隻不過就是一時的鬼迷心竅,不久就要把那正牌的夫人給迎娶進門,時候一到,自然是要把她這個,不大入的了正途的人,給速速趕了騰地方,免得她一個閑人霸了正牌夫人的位置,想起來都是煩心礙眼。

    後來他的娘親運氣背,莫名其妙的,就被押到了後山的地牢裏去關禁閉。

    一關就是幾天,幾天之後多虧了他的爹爹及時趕回來,這才撿回了一條性命。

    轉眼秋過春來,牢坐完了,合該便是風高月正白,雨霽雲初開。

    相安無事的過了一年,他的爹爹終歸也還是沒有把正牌的夫人給娶進門。

    而他的娘親,也終於有孕在身,機緣巧合的,就被留了下來。

    日子過的逍遙而又如履薄冰,因他的娘親也不曉得,究竟哪一日,自己就會地位不保,繼而也會連累到他這個,彼時尚且分辨不出性別的奶娃娃。

    他的娘親生下他的時候,除了佩蓉,身旁空無一人。

    據說他的爺爺差了個穩婆,算準了他的生辰,一早就把他的爹爹給支了出去。

    春風,夜入,涼如水,漆黑,寒意,大出血。

    他出生的時喉,他的娘親大出血,疼的翻來覆去,人也是去了大半條性命。

    那時多虧了有佩蓉在,臨時抱佛腳的,去後山搬了個略懂醫術的小婢女過來。

    兩個人忙活了大半夜,方劑,膏藥,藥丸,藥草,鼓搗了一大堆。

    這才勉強保了條人命留下來,自此他的娘親又落了個,血虛夜不寐的毛病。

    整夜整夜的抱了他在懷裏,整夜整夜的默默流眼淚,整夜整夜的不合眼。

    他的爺爺對他甚是抵觸,至他三歲上,也就統共才瞧過他一回。

    那一回是他爺爺的壽誕,他那時已經長成了一個,十分漂亮的小男孩。

    圓圓的小臉蛋,水亮的大眼睛,肉嘟嘟的小嘴巴上,向來都是幹幹淨淨的。

    那一日早起,他的娘親給他打扮的十分的討喜,頭頂上紮了兩個圓圓的小包子,又垂了兩綹細軟的頭發,搭在臉頰兩邊,玄青色的錦緞衣服上的毛邊,都是入了冬新做的兔毛鑲邊,白白的,軟軟的,一吹便會一蓬一蓬的隨風亂擺。

    他的娘親說,他穿著玄青的時候,便是男孩子氣十足。

    他的心內自然很是歡喜,所以手邊的衣服,也多是挑了玄青色。

    他的爺爺高高的坐在正殿裏的扶手椅上,那椅子瞧著其實是可以坐兩個人的。

    他就那樣子站在,距離他的不遠處,一手拉著他的娘親,一手拉著他的爹爹,畏畏縮縮的不敢抬起頭,畏畏縮縮的不敢直視他,畏畏縮縮的忍著怕不敢流眼淚。

    他的爺爺對上他的眼睛,眼底裏盡是一片秋水無波的平靜冷淡。

    就好像他壓根兒就不是他的孫兒,就好像他與他之間壓根兒就沒有任何關係。

    他的爹爹拱著手,揖了三揖,向著他的爺爺道:“爹,這是逸塵,是您的孫兒,過了年關,就年滿三周歲了。”

    一句話說的鏗鏘不足恭順有餘,神色間都是頗為奕奕的審時度勢。

    他本是等著他的爺爺要來抱抱他的,因他的娘親說,他的爺爺是最喜歡他的。

    他就那樣既期待又害怕的站在原地,等了許久,都沒有等來想象中的抱抱。

    末了,他的爺爺就隻是神色壓抑又複雜的瞧著他,蹙著眉頭道:“不過就是一個歌伎私生出來的小崽子,何至於就是我的孫兒了,江湖上皆知,我南宮家未來的新夫人尚且待字閨中,你不說速速把人給我娶了回來,偏生要巴巴的做這些沒臉麵的事情,你一個掌門人,也不曉得這扯不長團不圓,刀槍不入的性子,又是何時修出來的。”

    這話他當初聽的不甚理解,隻是依稀覺得,該是事出有因。

    隻是沒想到,這年的年關才過了不久,果然就是出事了。

    那一日,他的娘親照常是帶著他,按了正點到鏤月雲開裏去散心。

    鏤月雲開裏的冬天,其實是比恒山裏任何一個地方的冬天,都要難挨的。

    臨水,居高,風大,又是樹木枯萎,放眼周邊,也沒個擋頭。

    不曉得是為了甚麼原因,無論四季,他的娘親一直都是最喜歡這裏的。

    登台望遠,就能看到一片白茫茫無際的群山巍峨,懸銀鬆,印青天。

    水麵無冰,遊魚沉寂,樹枝影婆娑,有水汽升騰而上。

    冷冷清清的水麵,冷冷清清的冬風,冷冷清清的人情冷暖。

    他的娘親迎著冬風,偶然抽泣了兩聲道:“逸塵,若是娘親有一天,自己先走了,你會不會想娘親?”

    他那時對於走這個字眼,理解的僅僅是限於私塾先生教過的,走路這含義。

    隻得生澀的說:“若是娘親要走,自然也是要帶著我一齊走的。”

    他的娘親沒有說話,頓了很久才又抽泣著道:“娘親大概總還是會走在你的前麵的,你日後也不用到處去找我,娘親一個人,如此甚好。娘親以前一直想著能陪在你的身邊,瞧著你一天天的長大,長成一個頂天立地,英俊瀟灑,又漂亮的孩子,娘親可以陪著你一齊去騎馬,舞劍,再給你挑個清秀樸素的姑娘,給你拜了天地拜高堂,現如今看來,怕是不能了。”

    那話明明就是,再普通不過的陳述,不曉得為甚麼,他的娘親每說完一句,就愈發抽泣的厲害,說到最後,已經是止不住的,嚎啕大哭起來。

    她那肩膀一抽一抽的,瞧著就讓人感到心疼。

    再後來,他的娘親就苦著一張臉,彎下身來,捧著他的臉孔,問他是不是感到冷。

    他那時隻是感到一股透心的寒冷,冷的直叫人發抖,並未曾多想。

    他就那樣,緊緊拉著他娘親水藍色的夾襖邊角,一個勁兒抖著嗓子的喊冷,一個勁兒的拉著他娘親的手不肯放開。

    他的娘親就叫佩蓉回房,去取他的狐狸毛大氅過來。

    佩蓉一路跟了他的娘親走過來,論輩分是很有一些資曆的。

    素日裏,對他的娘親,對他,都是尤為的忠心。

    他那時候,還不曾曉得,這世間有一件事情,是叫做欺騙的。

    等到佩蓉取了大氅趕回來,就與他的娘親擦肩而過,一個陰一個陽。

    那一年的隆冬,千山暮雪,空山望斷,西風凋碧樹。

    他的娘親當著他的麵,終於鄭重而又決絕的,從文石為坡的鏤月雲開上,投進了蓮華殿後身的湖裏。

    他那時年紀尚小,隻才三歲,自己一個人,路都還走不太穩當。

    所以,壓根兒也就不曉得,死對於一個人來說,究竟是怎麼樣的一件事情。

    隻是懵懂的意識到,日後,他大概都是再也無法見到他的娘親了。

    他的娘親拋下他一個人,佩蓉就把他攬進了自己的懷裏。

    淚珠子像是開了閘一般,一個接著一個,撲撲簌簌的滾落下來。

    冬風傳音,她那哭聲傳的遠,嚎的聲淚俱下,哭天搶地。

    是以,他成年之後,又養成了一個,聽不得別人在自己麵前落淚的習慣。

    他那時隻是一個不怎麼愛說話,也不怎麼會說漂亮話的小孩子。

    隻曉得哆哆嗦嗦鑽進佩蓉的懷中,環抱著她的腰身,放眼瞧著他娘親被人打撈上來的,掛滿冰水的屍體,不停的死咬著下唇,不出聲的流眼淚。

    他的爹爹瞧見他娘親的屍體,痛苦的萬念俱灰,跪倒在地。

    自此之後,便不大來瞧他,即使偶有為之,也不大提起他的娘親。

    許多年之後,當他已經長大成人,也總還是忘不掉那一年,那一日的情景。

    他的娘親在投湖之前,是那樣的一副哀婉淒怨的神色,這使他銘記於心。

    他想,他不是沒有過娘親,他的娘親都是被他們給逼死的。

    就如同他自己,本來是沒甚麼錯處的,搬弄是非的人多了,也便成了錯處。

    他的娘親一死,整個恒山的氣氛,就是截然不同的,明媚振作了起來。

    他已經記不清,有多少人是在笑著傳遞,這本應是個令人痛心的消息。

    也已經記不清,他自己又是遭受了多少人的排擠,非議,和白眼。

    更記不清,他娘親的死,又給他的爺爺,帶來了多麼巨大的希望。

    他能記得的,就隻是他的爹爹,拉了他在深夜裏,遠遠的躲在暗處,獨自一人的黯然神傷,和他一再自責的喃喃自語:“那時候,我若是能再堅定一些,你的娘親,她何至於就要投湖。想來若是我那時再堅定一些,你的娘親現如今,也可以很好,很好。”

    他那時已經是有些記恨他的爹爹了,但是聽了他的話,也便有些動容。

    他原本動容的以為,他會與他的爹爹一同永生永世祭奠著他的娘親,一同永遠記得他娘親的樣貌喜好,一同度過這之後的每一天。

    可惜好景不長,他的夢想就再一次破滅了。

    他的夢想,就像是浮在水麵上的水泡,就算是風平不起浪,也終會有被人給戳破的那一日。

    那一日,他抄完了心經,從私塾裏麵抱著書本子趕回來。

    眼睜睜瞧著他的爹爹,用一乘八抬大轎,把那正牌夫人給抬進了蓮華殿的大門。

    那夫人究竟是不是生的比他的娘親還要美,他不曉得,他隻是曉得,佩蓉難過的哭也不是笑也不是,又不敢失態,隻得用力的在自己的手指上,一圈又一圈絞著自己的手帕,直到把蔥白的手指尖都絞紅了,絞的流出了血珠子,也還是不敢落下一滴眼淚來。

    正牌夫人抬進了門,他的爹爹也開始不再拿他當一回事情。

    既不大過來瞧他,也不願意再聽到他的消息,隻是著了佩蓉陪在他的身邊。

    聽佩蓉說,他的爹爹之所以要這樣子做,一來是為了要避開他是個私生子的嫌,二來也是這新夫人的口諭,新官上任三把火,燒的就是他這個私生子。

    佩蓉還說,人世間就是這樣子,隻有要飯的娘親,並沒有做皇帝的爹爹。

    這新夫人還算是個,懂得趕眼色行事的大家閨秀,從來也不會派人過來挑釁他們,他們也就明目張膽的,可以不用去新夫人的麵前故作諂媚,如此一來,兩邊也都算得上,是心知肚明的涇渭有別。

    三年過去了,那新夫人給他添了個弟弟,因為是夜裏的生辰,所以就叫做墨。

    他本是不大喜歡他的,因他覺得,都是他的娘親,逼死了他的娘親。

    他與他之間,其實是還沒見麵,就已經結下了仇恨在這裏。

    有一回他的弟弟出了杏花癬,不敢請郎中來開方子,怕藥量下的過了,對他一個小孩子有傷害,也不敢啟用自己家裏,幾個常用的大夫,怕信不過,後來還是佩蓉出了麵,說自己這裏常備了一種,叫做茉莉硝的撲麵粉,對付這種杏花癬,桃花癬甚麼的,最是有用,如果小公子有需要,她可以送過來。

    自打他的娘親死了,佩蓉對這新夫人,總是不打照麵,也不稱呼的。

    原先他的弟弟沒有出生,佩蓉總是糾結於新夫人的稱謂這件事情。

    現如今他的弟弟出生了,佩蓉跟他一合計,幹脆就用小公子這稱謂來替代。

    彼時他也是一直在糾結著稱謂的事情,佩蓉這樣一說,他私以為這主意甚妙。

    那新夫人對佩蓉也是敬而遠之,唯恐招惹了她,順帶手的也就招惹了他。

    聽佩蓉說要送,當下便說了句要買,佩蓉雖然在他娘親的事情上,是很有一些固執己見的,但身份地位的事情,尚且還能分清個一二,幾番推脫之後,就收了個新夫人送給他的寄名鎖,美其名曰,去災辟邪,鎖住性命。

    他聽著這托辭哭笑不得,他以為,這新夫人合該也是已經瞧夠了他的笑話的。

    委實沒道理,再送一個寄名鎖上來,美其名曰的羞辱他,羞辱他的多災多難。

    佩蓉這一日來了月事,肚子疼得厲害,便差了他過去送茉莉硝。

    他這人的性子,就是有些隨了他的娘親,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這事情也就是佩蓉的安排,不然他壓根兒也不會去接,至少沒有這樣好說話。

    佩蓉比他大了整整十二歲,素日裏又都是日日守在他的身邊,行如影伴。

    摸著良心說,她的事情理所應當就是他的事情,不需要分個你我出來。

    他一步邁進門的時候,就瞧見了他的弟弟,一個人躺在小小的搖籃裏麵。

    他本想著,放了東西就走,不多事,也斷不能落了有的沒的把柄給人說。

    可是當他瞧見他的弟弟,不由的就走上前,伸手在他的臉頰上摸了兩把。

    倒不是因為他長得有多俊,他隻是覺得,他竟然也有了個弟弟,有了個與他一同平起平坐,一樣身份地位的弟弟,這事情令他很開心。

    彼時他那弟弟年紀還小,就隻曉得哭,他摸他,他就哭。

    一直哭到來了人,哭到他的厄運來臨,這才作罷。

    許多年之後,他都在想,大概他的弟弟生來,就是他這一世的劫吧。

    他的爹爹站在門口,一臉煞白的凝望著他,嘴唇抖了抖,啞著嗓子道:“他,他可是你的弟弟啊,你難道,難道是你娘親的冤魂附了體,連個小孩子都不肯放過嗎,你若是死得冤,改日我給你燒了紙錢送過去,還不成嗎?何苦為難下一代。”

    他那時才明白,原來他的爹爹,已經不再相信他了,他的爹爹隻是想當然的以為,他進門隻是為了要害死他的弟弟,給他的娘親報仇。

    他很委屈,狂亂的抓住他爹爹的衣擺,哭叫著喊道:“爹爹,您信我,不是的,不是您想的那樣子,我隻是過來送東西,呐您瞧,這是茉莉硝,專門用來對付杏花癬的!”

    他的爹爹壓根兒就是不信他,連同他說的,一並被無情的斬於了劍下。

    自此之後,他和佩蓉便被他的爹爹差人給送走了,遠離恒山,直奔私塾。

    他離開的那一日,恒山突然之間就漫天飄雪,冷的人從心底裏直打哆嗦。

    想來送他離開的那人,是提前領了命的,一番話說得甚是圓滑,說是叫他一個男孩子,提前出去學學武功,等將來成年了,就安安心心回來做他的少掌門。

    他曉得,這些話都是那護犢子的新夫人,扯出來的托辭,忒沒新意。

    隻要他的弟弟還在著,便是做少掌門,也是不會有他的份的,他很清楚。

    他這一走,便是形同訣別,直到十六歲定親,都再也沒有瞧見過他的爹爹,他的爹爹也沒有再到私塾裏瞧過他一眼。

    也就是從那時起,他便明白了一個道理,一個人若是連最基本的誠信都沒了,就算話說的再漂亮,也都是無功而返的徒勞,在外人的眼裏看來,解釋便是掩飾的開端,便是謊話一連串的鋪墊,說白了,在這個世界上,根本就沒有人想要曉得事情的真相,大家都隻是想要曉得,自己想要弄清楚,想要相信的那個真相罷了,人生若要在世,就隻有把自己曆練的強大,一個人隻有自身強大了,才可以把身邊人的愛都搶奪過來,即便是搶奪不了愛,總歸也還是可以收獲一些,身為人,最起碼應該得到的尊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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