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節字數：3809 更新時間：17-04-29 08:06
伏鳳山。
蕭長盛注目凝視著眼前的人，臉色陰沉，久久不語。
這人立於道路正中，白袍上的鮮血凝成了大塊的黑色，背上插著長長一支箭羽，由胸至腹被數柄刀劍一齊貫穿。他手中長劍拄在地下，支著身體，直挺挺地站著，頭顱下垂，口唇邊滿是幹涸的血跡。
南宣的三皇子，晉王楚逸飛，呼吸早已停止多時。
蕭長盛轉頭盯住皇甫毅，沉聲道：“朕聽說，慕容臻走脫了？”
“老臣無能，請陛下降罪！”皇甫毅雙膝跪地。
“朕說過，任何人不準傷他性命，你可還記得？”蕭長盛語氣森森。
皇甫毅隻覺得脊背有冷汗滲出，忙答道：“老臣記得。”
“那朕為什麼聽說，你卻對他下了誅殺之令？”
“……純屬誤傳，老臣絕對不曾下過這樣的命令。不過沙場之上，刀兵無眼，敵我雙方皆是以命相搏，不慎誤傷了他，大概卻是有的。”
蕭長盛一動不動地盯住了他，半晌沒有開口。
皇甫毅隻覺自己一大把年紀像是白活了，在這個身為帝王的女婿麵前，或許自己確實不能再掉以輕心。
“違抗聖命，與欺君之罪，都是一樣要掉腦袋的，嶽父大人可是要牢牢記住才好。”蕭長盛最後不緊不慢地道。
“是，臣必定謹記於心，不敢或忘！”
蕭長盛並沒有叫他起身，又轉過頭去，目光深深地掃過楚逸飛已然僵硬的屍身，慢慢望向被他擋住的遠方。
有的人，有些事，或許注定再也不能挽回了……
**
南宣，昌州城。
大街上一愁雲慘霧，人心惶惶。
五日前，南宣軍在萍州大敗，晉王楚逸飛戰死，賢王楚醉寒身受重傷，下落不明，近三十萬大軍，全軍覆沒。
三日前，武州與梁州同時淪陷。
至此，南宣絕大部分地域已落入他人囊中。西胤軍勢如破竹，所向披靡，以潮水般的速度，逼近昌州。
而南宣，已經再無大將可撐得起這殘破的山河。
就在這個時候，慕容臻與明蘇踏進了賢王府。
管家老胡素來如主人一般鎮定自若的臉，第一次流露出欣喜若狂的神情，一麵手足發顫地迎著他們進去，一麵派人去通知賢王妃唐瑞雪。
在萍州時，慕容臻原是想回蘭陵穀去一趟，但那時，楚醉寒的情況還沒有這樣糟糕。如今再要走，無論如何放心不下。若是要帶楚醉寒一起走，潭州早已被西胤軍全麵控製，根本不能輕易通行。況且楚醉寒這樣的情況，也未必經得起一路奔波。
所以，思前想後，他還是決定回昌州來。
一來，畢竟這裏是南宣國都，相對來說，最為安全。二來，眼下若要想法子救楚醉寒，又還有何處比得上昌州更容易尋醫問藥呢？
至於梁州能不能守住，他根本顧不上，事實上，連萍州也失守，梁州的淪陷隻是意料之中。
到了這般境地，想到要麵對唐瑞雪，慕容臻也沒什麼好覺得尷尬了。倘若楚醉寒與唐瑞雪是真心相愛，倘若楚醉寒不是生死難料，他必然抽身遠走，永不介入。但此刻，他唯一所想的，隻有守著師兄。
唐瑞雪是施展了輕功飛奔而出的，遠遠地便聽見她帶著哽咽的聲音叫道：“你終於回來了！”顯然激動與欣喜之情難以自抑。
慕容臻手上還緊緊抱著楚醉寒，任他再有心理準備，也不由感到了一絲不自在，然而，意想不到的事情發生了！
隻見唐瑞雪帶著滿麵淚痕，飛奔而至，眾目睽睽之下一把抱住了明蘇，隨即便嗚嗚咽咽地哭了起來。一邊哭，一邊罵道：“你這個沒良心的混蛋！為什麼走了這麼久，連一點消息都沒有？！你知不知道我有多擔心你？聽到萍州失守，我恨不得立刻跑去找你，可是我更怕去到那裏，隻找到你的屍體……混蛋！混蛋！……這幾天，我都快要瘋了……”
不僅是慕容臻，賢王府裏所有的人都目瞪口呆地看著。
明蘇冷峻瘦削的臉龐微微泛紅，眼中晶瑩閃爍，顯然也是激動不已，隻是一時手足無措，竟不知如何是好，好半天才從嘴裏蹦出幾個字：“我已經回來了，你，你別哭了……”
唐瑞雪雙目通紅，抬起頭，透過朦朧淚光凝視著他雙眼，哽咽著道：“以後再也不許離開！”
明蘇的臉更紅了，薄唇輕顫，說不出話來。
唐瑞雪淒然地瞪大了淚眼，淒然道：“難道你不喜歡我？難道你心裏有別人？”
“不，我，我喜歡……可是……”
唐瑞雪突然退開兩步，轉頭向在場的所有人大聲道：“都給我聽著，從今天起，本小姐再不是什麼賢王妃！楚醉寒，已經被我休掉了！我喜歡的人隻有一個，那就是他！”她指著明蘇道，“從今往後，唐瑞雪隻認定明蘇一人，上天入地，生生死死，永世相隨！”
她雖是女子，這一番話說出來，卻是擲地有聲，字字重逾千金。
明蘇再也按捺不住，一步上前將她摟進懷裏，緊緊抱住，不肯鬆手。
管家老胡略帶尷尬地咳了一聲，上前說道：“那個，王妃娘娘，殿下受了重傷，不如先行安置，有話再說不遲。”
明蘇麵上露出赧然之色，這才放開唐瑞雪。
唐瑞雪很是不痛快地瞪了老胡一眼，開口道：“不要叫我王妃！還有，楚醉寒的事，以後你問他就好！”說罷向慕容臻一指。
慕容臻一臉呆滯。
“有什麼不對？”唐瑞雪利落地道，“他是楚醉寒的師弟，你不認得？”
“咳，認得……”
“那不就行了！”唐瑞雪轉身牽過明蘇的手，十指相扣，緊緊握住，又向慕容臻道，“你現下回來，想來什麼都知道了，如此最好。我背這黑鍋，也算是背夠了！”
慕容臻心中疑惑，但眼下不是細說的時候，於是轉頭向老胡道：“我帶師兄回房去吧！你去安排一下，把昌州城裏最好的大夫都請來！”
老胡恭敬地道：“是。”
慕容臻不再多耽擱，當下輕車熟路，抱了楚醉寒逕自往後院而去。
老胡立刻吩咐下去，隨即看了看攜手相握並肩而立的兩人，猶豫一下，說道：“唐小姐，那您現在……”
“休書我早就寫好了，一會兒就取給你。”唐瑞雪眼也不眨地道，“以後明蘇去哪兒，我就去哪兒。”
“是是是，那您請自便！”老胡抹了一把額上的冷汗。
其實，唐瑞雪與楚醉寒之事，他並非全然不知，隻不過，這位言行舉止總愛驚世駭俗的女子，會在這樣情況下做出這樣的事，實在也是難為他這老人家收拾殘局了。
於是轉身又向其他人道：“今日之事，乃是王妃自請出府，她既無意於殿下，也不便強人所難。如今殿下身受重傷，眼下最重要的事，是以殿下安危為重，大家要各司其職，做好自己本分，若是讓我知道誰沒事亂嚼舌根，造謠生事，定不輕饒！聽明白了嗎？”
眾人齊聲應是，當下各自散去。
若按世俗眼光，唐瑞雪此等行逕，簡直不可饒恕。但一來她父親貴為丞相，權傾朝野，縱然她有何過錯，也無人敢真正追究。二來她光明磊落，敢愛敢恨，敢作敢當，卻也叫人在不齒的同時，暗暗佩服。
不過，此刻南宣國內憂外患，昌州城乃至整個南宣都岌岌可危，一旦兵臨城下，自己能不能保住性命還未可知，人人自危，又哪裏還有功夫去操心別人的事情？
於是，這樣一件原該掀起滿城議論的事，便這樣靜悄悄地沒了下文。
卻說慕容臻將楚醉寒送回臥室，隻見房中擺設與從前一模一樣，完全沒有半點女子用物，再想想唐瑞雪適才一番言行，心中已然明白，二人成親之事必有蹊蹺。
這些天來，楚醉寒沒有絲毫好轉的跡象，慶幸的是，也不見任何惡化的趨勢，竟真像隻是沉沉熟睡一般。
慕容臻摸了摸他臉頰，似自言自語地道：“師兄，你到底還有多少事，是我不知道的？”
**
昌州所有最好的大夫輪個兒來了一趟，然而又一個接一個搖頭歎息著走了。
楚醉寒歸來之事，早已報進宮裏，楚峻庭如今隻剩下這唯一的兒子，自然緊張萬分。到了下午時分，太醫也被派進府來。一群老頭子團團商議了兩個時辰，同樣沒有半點結果。
這一切皆在慕容臻意料之中，然而，還是覺得一顆心漸漸下沉。
醉夢清宵，無藥可解。連蘭陵穀主也束手無策的毒，天下間還有誰能解得了？
唯一的希望，似乎隻剩下不知所蹤的獨孤倦了。
可是，獨孤倦什麼時候才能回來？
入夜之後，太醫們留下一張補氣益神的藥方，匆匆告退而去。慕容臻滿心冰涼，隻能守著楚醉寒呆坐，卻連一滴眼淚也流不出來。
這時忽見老胡匆匆忙忙地進來稟道：“公子，皇上來了！”
慕容臻眨了眨酸澀的眼睛，剛剛站起身來，皇帝已踏進房裏。
“參見皇上！”慕容臻隨意地抱了抱拳。
隻是兩年不見，楚峻庭仿似蒼老了十歲一般，麵容消瘦而憔悴。他對慕容臻的存在似乎並不意外，對他全無恭敬的態度也不以為意，揮了揮手，緩步走到床前，低頭凝視自己的兒子。
良久，楚峻庭歎息一聲，問道：“寒兒他，怎會中了毒？”
慕容臻淡淡地道：“楚雲昭下的。”
楚峻庭默然無語，半晌才又道：“難道一點法子都沒有麼？”
慕容臻幹脆閉口不答。
楚峻庭又是一聲長歎，愧疚地道：“朕確實對不起他，也對不起他娘親。隻要能夠救他，朕願意做任何事！”
“皇上言重了。”慕容臻神色不動，“可惜醉夢清宵，並無解法。”
楚峻庭似乎大受打擊，臉色一下子更加黯淡無光，躊躇半晌，又道：“朕剛剛收到加急軍情，西胤軍離昌州隻有百餘裏了，你可有什麼想法麼？”
慕容臻看他一眼，冷漠的眸子裏終於流露出一點情緒，滿是嘲諷地道：“皇上到底是來看師兄，還是來看我？”
楚峻庭頓時一臉尷尬，不自在地咳了一聲，說道：“朕當然關心自己的兒子，但朕也是一國之君，如今國家危殆，自然要尋求解救之法。相信寒兒也不願淪為亡國之奴吧！”
“或許吧，”慕容臻冷笑，毫不客氣地道，“但是草民以為，做亡國奴，也好過丟了性命。”
“你！”楚峻庭臉上浮現一絲惱怒，隨即又強行壓下，忍著氣道，“西胤一旦攻下昌州，寒兒又怎能幸免於難？覆巢之下，焉有完卵？”
“我自然會護著師兄周全，”慕容臻麵無表情地道，“至於其他事，恕草民無能為力！夜色已深，皇上請回吧！”說罷逕自走回床旁坐下，竟連看也不再看他一眼。
“慕容臻！你敢藐視皇命！”楚峻庭一世君王，何曾受過這種漠視，再也忍不住勃然大怒。
“閉嘴！”慕容臻猛然轉頭，眼中迸出殺氣，語氣森森地道，“若再多言，草民不但敢藐視皇命，更敢謀逆弑君，皇上要不要試一試？！”
楚峻庭身子一震，被他氣勢所奪，竟是再也說不出一個字來。
慕容臻轉過頭去，再不理他。不多時，便聽腳步聲響，回頭看時，屋裏已不見了楚峻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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