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節字數:2709 更新時間:17-04-19 11:17
秦湛本以為這個季節,島上的蛇應該差不多已經都冬眠了,他次次過來,也都有仔細搜檢,卻沒想到還會冒出來。
也許是洞裏日日生火,加上近來氣溫驟降,相比外間,洞穴裏溫暖,因而召出了蛇蟲。他將岩洞邊邊角角重新查看了一遍,又取出前幾日趁晴在海岸上曬幹備用的香草,分灑墊放在皮褥周圍,事畢,這才轉身朝外去。
誰料剛穿過滴水的石簷,就看到那男人以一種逼死強迫症的方式,把他辛辛苦苦鋪墊齊整的草葉踢得亂七八糟,“好玩嗎?”
“馬馬虎虎。”對方信口一答,扭過身來,意興闌珊追問道,“可找見了?”
“不曾見得,你且去睡,我等白日再過來,榻旁已鋪了藥草,暫可安寢,勿須擔心。”
男人聞聽,忽又皺起眉頭,莫名其妙甩給他一張難看的黑臉,二話不說即拖著遲重的步子徑往回去。
秦湛並不覺得張子房會因為一條蛇忍疼受累特意出來溜一趟,況且,莫說這人已恢複了大半的行動力,就算仍舊走不了路,也不至於柔弱到連條蛇都無法對付。他一點也不想自討沒趣,在厭惡自己的人跟前晃悠,但在脫離荒島之前,他們還必須相處一段時間。人在這種處境中最應該害怕的不是生存,而是孤獨,所以作為他在島上唯一的同類,無論如何,他都得叫他活下去,不僅要活下去,還要活得愉快安適。
但直到跟進石洞,守在近旁,親眼望著對方入睡,他才後知後覺,在這人蹤跡絕,空無一物的荒島上,所謂“愉快安適”,很大程度上不過是自欺欺人。可他有什麼義務非要去花心思費力氣好好照顧一個隨時隨地都在惦記著設法殺死他的人?更何況,如果不是因為這人,他根本就不會碰到這種麻煩的事情。
他習慣三思而後行,因此從不為曾經做過的事情感到後悔,即便再來一次,韓國依舊會亡,張家依舊會散。他扛著秦太子的身份責任,無法在帝國的利益麵前妥協退讓,張良要保持他的尊嚴與驕傲,也絕不會做出歸降投附的事情,所以縱使再來一百次,結局也依然是這樣。
可姓秦的太壞,他不僅攻城,還要攻心,遇人不以理喻,總以情動。除了與生俱來,令人羨妒的高爵貴祿,張良隻有一個強勢專橫,唯我獨尊的父親,一個骨肉相親的兄弟,一個明愛之實恨之的韓葳,他明明隻需要盡職盡責演好一個駑鈍討喜的忠仆,卻偏要費盡心機去做他人生中本不該出現的第四個人。
洞口敞空,外頭的風肆意躥蕩。石洞滲水,地上很冰,順著石隙流淌的清水也幽幽發著涼氣。慪火的灰堆將熄未熄,卻已催不出多少熱量來。闊葉裏包裹的食物攢得都生了白黴,也不知幾頓沒吃。獸皮太小,蒙得住頭便蓋不住腳,像隻僵蠶一樣蜷縮在獸皮底下的人,從一躺下,就開始瑟瑟發抖。
如果不曾親眼看到,他大約永遠都不會承認,因為他,那人的父親沒有了,兄弟沒有了,朋友沒有了,連身外的榮華富貴也沒有了,這不是那個運籌帷幄,流芳百世的張子房,隻是一個一無所有,備受折磨,隻能依靠仇恨活下去的普通人。
那天夜裏,張良的氣並沒生太久,也沒如他所預想的那般,凍死在一座荒島上的石洞裏,因為有人用藤紮的柴捆堵住了冷風倒灌的洞口,還在他跟前又生了兩堆柴火,透過火光他看到坐在火堆旁的人,也記得自己在半夢半醒中朝那人伸出手,神思恍惚,輕聲問道,“阿湛,劍鍛得如何了?”
那人沉默一瞬,握住他遞到跟前的那隻手,點頭應道,“鍛好了,你瞧了定然滿意。”
他忍不住搖頭嗤笑,“我滿意頂甚麼用,要父親滿意才能保住你的小命。”
“丞相……也當滿意的。”
他聽著對方全無底氣的回話,也全無底氣地對他說,“待秦人退兵,保住了韓國,到時你想要什麼,我便許你什麼。”
“好。”
“上回說到哪兒了,好像是齊天大聖被壓在了五指山下,你快接著往下講。”
那人想了很久,才對他說,“不講了,往下是五百年的風吹雨打,沒意思的。”
“那你跟我說,那隻猴子真的還有翻身之日麼?”
“有,他是齊天大聖,到了什麼時候都是齊天大聖,那座山不會一直壓著他。”
他聽了,心裏很高興,又拉著那人繼續追問,“那我呢?壓著我的那座山又要何時才能移開?你不會知道,它時時刻刻壓在我背上,不僅叫我翻不得身,直不住腰,抬不起頭,我甚至連氣也快喘不出了,你快想想辦法,救我出去。”
“這世上……沒有人比我更想救你。”
“對……救我……快救我……隻有你……能救我……”
也許是受了寒,也許是傷口複發,後半夜男人發起高燒來,不僅發燒還不停說胡話,一直說到天快亮才沉沉睡去。
張良做了一場夢,夢裏他又回到了韓都新鄭最嘈亂的那條街上,他坐在臨街的雅閣裏,望著街麵上成堆待鬻的牛馬牲奴。公子葳說,你瞧,那人風神雋美,容儀軒朗,形質俱佳,實不輸你張子房,我一定要買下他,日日留在跟前養眼怡神。
他說,出眾的奴仆隻會給主人帶來災禍。
韓葳一臉悻悻,雖然嘴上硬氣,總歸還是將這話聽了進去。
他心滿意足,知道這一次再也不會重蹈覆轍,行差踏錯。然而目不斜視從旁走過時,那人卻忽然伸手拉住了他,分明初次見麵,竟更像是久別重逢,“子房,你不帶我走嗎?我會做佳肴,還會講故事,懂得鍛冶之術,容貌也討你喜歡,又合心又便宜,過了這村可就沒這店了。”
三分玩笑,七分認真,自賣自誇的一句話頓時就將他點火了,他忍無可忍低聲喝問道,“嬴扶蘇,你是有多無恥?”
麵前人臉上盡是茫然,眼中卻全是篤定,“我不清楚你說的那是誰,但你麵前的我,隻是個無處棲身的旅人,你為何不能再信我一次?就一次,我保證這一次,你一定不會後悔。”
於是他就鬼使神差,真的又信了他一次,他將人放在身邊,盯在眼前,那人果然如他自誇的那般,會做佳肴,會講故事,懂得鍛冶之術,洗淨風塵,越來越合眼稱心。
他記不起後來秦人究竟來是沒來,這仗又打了沒打,他按部就班地繼承父親的官爵,像每一任韓國國相一樣,煞費苦心地經營著韓王治下的一隅之地,殫精竭慮地周旋於六國之間。花開花落,春去秋來,過著平平淡淡,庸庸碌碌,卻怡然安穩的日子,他帶回來的那個人也安分守己,兢兢業業,日複一日,年複一年地為他做佳肴,講故事,直到他垂垂老去,白發蒼蒼。
他在日暮中闔眼時,那人笑著問他,“子房,現在你可信我了?”
他顫巍巍地抬手去摸那人的臉,邊笑邊搖頭,“我不信,半點也不信,這麼多年過去,我已成了糟朽的老翁,你卻還是從前的樣子。”
“從前的樣子不好嗎?”
“好……可越好的東西越難長久,所以……你騙不了我……”
醒來時,外頭正是和夢中一模一樣的落日,他吃力地爬起身來,摸到手杖,一步一步挪出岩洞,走進火焰一般遼闊燦爛的金色晚霞。
夢裏的人正麵朝大海,靜靜坐在沙灘上,他艱難地走到那人身旁,不顧傷病,屈膝坐下,重重將倦沉的頭顱靠上對方的肩膀。
晚霞沉入海中的一瞬間,他仿佛在那轉瞬即逝的夕陽裏一下子看到了遙不可及的地老天荒,在分不清是夢是醒的懵懂惶惑中,突然忘乎所以地失聲痛哭起來。
秦湛一動不動地坐在那裏,就像一尊沉默的雕像,他知道自己與人結下了一樁你死我活的恩怨,可他不想死,也想讓這人好好活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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