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節字數:3430 更新時間:16-08-22 22:03
“非常之期,大敵當前,將軍切莫受人蠱惑!”司馬尚憂心忡忡望著主案後再次捧著秦人送來的書簡怔怔出神的人,語重心長道。
秦人信使三日一往,李牧麵前的簡冊已是第十二卷,他輕輕撫摸著竹簡上僅有的九個方正俊擢的秦篆——“死而非其罪,秦人憐之。”
十二冊秦簡隻講了一個故事,故事裏有一個秦人不忍提,趙人不敢聽的名字。那人料敵合變,出奇無窮,奮勇善戰,冠絕古今,南挫強楚,一戰舉鄢郢以燒夷陵,再戰南並蜀漢。北威燕趙,長平之下,流血成川,破城墮邑,不知其數。
李牧心裏是一湖至清之水,澄然卻也死寂,故而能承天子之怒而色不變,對百萬之敵而神不移,與其說是戰無不勝,攻無不克,不如說勝負何如根本不能令他掛心。君王見疑,朝臣傾軋,同僚派結,人情事故,他比任何人都清楚,隻是無心相顧罷了。但此時,白起的一生就這樣鋪陳在眼前,他心中的那一片死水也早被胸中潛藏的暗火燒得滾沸翻湧,熱浪滔天,他感到一種前所未有的亢奮,仿佛時光一下子倒轉了三十年,長平之戰還未曾開始,白起也還未伏劍自裁,他心心念念的對手就近在眼前,目光炯炯,雄姿英發,傲岸俊偉,如若神明,而他正在苦思冥想,籌謀布兵,希望用一萬種方法打敗對方,或是被對方打敗。無論是他撐滿萬石弓射穿對方的喉嚨,還是對方舉起掌中劍斬斷他的脖子,都能夠令他激動得渾身發抖,世人會記住,有一個李牧,打敗了戰神白起,他才是真真正正的兵家之王!又或是秦國的武安君殺死了趙國李牧,是當之無愧的天下無敵!
千山白骨,方有一將功成,名將不會憐惜塚中枯骨,因為男人與男人之間,本該如此互相成就。可是,無數激情熱望在臆想之中消磨殆盡後,剩下的隻是無窮無盡的空虛倦怠,高山可以和流水,白雪也盼會陽春,蒲草飄花尚有東風依傍,李牧生於斯世,卻何其寂寞啊……他自負長於兵道,大半生卻已渾渾噩噩,行之遠矣,初時困守雁門,備擊匈奴,攻則不能力敵,守則不能建功,出長城,拓疆土,趙國國力難支,固邊塞,衛城垣,國君又以李牧怯戰。世人常憐英雄,英雄何必世人憐之,玉符在手,有強兵百萬任其驅使,賢君在後,能從心所願鏖戰四方,明法當國,布衣草莽也可封侯拜將,白起一生,攻韓,伐魏,淩趙,迫楚,威震天下,名就功成,令人何其羨慕也。
司馬尚瞪大了那雙寫滿憂慮的眼睛,他看到一向持穩有度,喜怒不縈於色的將軍,神情恍惚,麵色如土,眉頭聳動,唇角顫戰,仿佛在哭,又仿佛是在笑。秦人用心險惡,欲以武安君白起事離間趙國君臣,示以百戰之將無善終,如此膚淺卑劣之計,連他都能瞧得一清二楚,為何心如明鏡的將軍卻反而墮縛其中?
故事說完的那一天,秦軍真正的主力恰巧星夜兼程到達邯鄲北麵的房子,李信初擔大任,獨自領軍,意氣慨慨,難得沒有老將施壓掣肘,大功獨享,何其快哉,若再有上天垂顧,一戰成名也尚未可知,唯一令他忐忑顧慮的便是那群目的不明的黑鷹銳士。
穹頂曉星叢叢漸漸合上迷離的眼睛,成群結隊隱入重雲背後,晦暗的雲層中透出絲絲縷縷的明光,欲白不白的東方牢牢按住將升不升的太陽,枕戈待戰的秦軍拿下護首的銅胄,不耐煩地解開身上沉重的盔甲,露出黑黝黝在寒冬裏蒸出層層熱氣的膀子,晨鳥嘵嘵,蟲聲噪噪,忽而一聲金鼓,動天掣地,震得萬籟俱無聲息。
“娘親,外頭怎麼了?”瓦屋裏被攪擾了美夢的娃娃睜開一雙朦朧的睡眼,惶恐不安地偎進母親懷中。
女子摟緊懷中的孩子,一邊披上襦衣,一邊小心翼翼向外間張望,“乖兒莫怕,想是打雷了。”
小孩兒如同平日裏應對響雷一般,抬手堵住耳朵,輕聲細語問道,“娘親,阿爹呢?”
女子尚未來得及答話,房門已被人一把推開,長劍倒提一身是血大步跨進門來的人,頓時將女人懷中的孩子嚇得哇哇大哭起來,男人下意識地伸出手去想要安撫受驚的幼子,待得瞧見滿手血汙,又無奈地將手掌收了回來,轉而一把拉住床邊衣衫未整的妻子,“快走,秦軍進城了!”
女子大驚之下,手忙腳亂便要開始收拾細軟。男人氣急地丟開女人視如珍寶的三尺絲絹,瞪著一雙血淚模糊目眥盡裂的眼睛,火冒三丈怒聲吼道,“都什麼時候了,還顧著這些東西!”
眼見丈夫動了真怒,女人也不敢再猶豫拖遝,草草收拾,便抱緊了猶在哭泣的孩子跟著男人奔出了家門。
竄天火箭引燃連片的茅舍草亭,陣陣黑煙驅離過路的對對飛鳥,城邑之中如夢初醒的貴戚平民攜家帶口湧向外城,喊殺聲仿佛躡著腳跟追趕上來,女人腦子裏一片空白,她雖然已為人母,卻終不過十八九歲年紀,她聽父親講過長平,也聽丈夫說過白起,她知道打仗有無數人會死,可卻從未預想過有一天敵人當真就在眼前。男人將她推向逃難的人群後便一聲不響返回了戰場,她不確定是該追隨自己的丈夫,還是該顧念懷裏的孩子,更不知道這群盲目奔躥的趙人究竟要逃到哪兒去,她聽見身後有刀劍在錚錚作響,也感到後背在陣陣發涼,頭顱離開身體的一瞬間,她甚至來不及感到疼痛。
長劍斬向路邊孺子之時,李信清清楚楚看到,那個頭顱滾落,身軀眼看就要栽倒在地的女人,如同起死回生一般,竟揮舞著手臂撲將過來,李信心頭一寒,下意識倒退兩步,卻見身前麵不改色的男人抬手便將那具無頭屍身推了出去。他看了眼衛無疾滴血的劍尖,又看了眼地上大瞪著眼睛似乎到死都不清楚究竟發生了什麼的孩童,咬牙道,“衛君,公子交代,不可濫殺!”
衛無疾不以為然冷冷一笑,“李將軍,公子交代,不可濫殺,君上有命,一個不留,你說我聽誰的好?”
李信年輕的臉上露出一抹彷徨之色,秦王殺伐果斷,卻也不是殘暴之君,但衛無疾是君上親衛,又豈敢假傳軍令?他是想一戰揚名不假,卻也沒膽子做第二個武安君。
衛無疾見狀也不再多說,君上是說過,一個不留,不過似乎也僅限於趙氏一族,所以他怎麼知道哪個姓趙,哪個不姓趙?
兩塊火石引燃一捧幹草,銅鬲中升起凶凶火苗,司馬尚抱著懷中的簡冊,近日以來,他心中不安之感越加濃重,秦人擾亂將軍心誌,卻又按兵不動,他便覺其事有異,果然時隔多日,秦營竟直接送來詔書一道,“去趙歸秦,敕爵武安,半壁江山,與君共享”十六個大字嚇得他半晌喘不過氣來,此卷若是傳入朝中,恐怕將軍百口莫辯,束手無策之下,隻能想出這等“毀屍滅跡”之法,好在此物除了他還未有第二個人看過,雖然他並不認為將軍是那等經不起誘惑之人,但至於為何不交給李牧,司馬尚自己也說不分明。
他四下觀望一番,確定周遭無人,這才將手中簡牘投向火鬲,誰料竹卷脫手被卷入火舌之前,黑暗中卻驀地伸出一隻手來,一把將包裹著絹帛的物什抓在掌中,司馬尚隻聽一聲森森冷笑,頓覺背後毛骨悚然。
“將軍迫不及待要毀去此物,可否先借王上一觀?”
房子內城之中一片參天大火,被包裹在熊熊烈火中的連綿屋宇,正是趙公子景的宅邸。
跪坐在先祖靈前的趙景望著遲遲不願離去的獨子,長歎一聲搖頭道,“昔日秦王母子流落邯鄲,為父少不更事,對他母子百般欺辱,結下冤仇,秦人此來,必取我性命,我兒早去,尚有一線生機,吾之血脈當後繼有人也。”
趙成俯伏在地,連連叩首,“獨自遁去,反遺生父引頸就戮,吾有何麵目見世人也!”
“豎子糊塗!”趙景怒喝一聲,“汝為我趙氏宗親,理當謀國在前,存身在後,為父一人何足掛也。”
趙成頓首哀泣道,“六國,秦人虎視眈眈,趙之所存,何期長久。”
趙景聽親生兒子說出這等亡國之語,頓時氣得麵色發白,“胡言亂語!合縱連橫,數百年七國爭攘,趙國雖屢有存亡之危,卻未嚐沒有稱霸之時,汝何其餒也!”
雖然仍舊不敢苟同,趙成這一次卻沒有再反駁父親,他不確定趙國曾經有沒有稱霸,以後又會不會稱霸,但不管怎樣,帶領趙國圖強的卻絕不會是眼下那個剛愎多疑的趙王遷。
衛無疾扛著君王這麵大旗在城中肆無忌憚殺人屠眾,李信雖心懷不滿,卻也沒有置喙之地。帶著一隊秦軍巡行在已成廢墟的城垣之中,李信看著四周仍在搜查活口並時不時上前補刀的黑衣銳士,終於忍無可忍地開口道,“衛君,汝欲屠城耶!”
衛無疾意態悠然把這掌中長劍,“自然,再不殺趙人,恐怕將來便沒機會殺了。”
李信麵上愈加迷惑,“此話怎講?”
衛無疾意味深長大笑三聲,“汝不知趙將李牧已歸順大秦耶!”
此言一出,李信腳下一個趔趄,直驚得半晌未能回過神來,“此……此此此話當真?”
“此乃朝中機密,我又怎敢亂說?肥之戰,李將軍不是已送了君上一份大禮?趙蔥的人頭現在還在鹹陽城中,你不是早見過了嗎?如今又將主力布置在河內,我等在房子才能如入無人之地,君上早已言明,隻要李將軍去趙歸秦,便是大秦第二個武安君,半壁江山奉之,亦不吝也……”
藏身在斷垣碎瓦之中的男人,抱著嬌妻稚兒早已冷透僵硬的屍身,死死咬住牙關忍下胸中亟待爆發的哀嚎與怒吼,背國在前,叛主在後,李牧!趙人何曾一事負君,你竟要我合家相會九泉!
作者閑話:
終於發了個長點的一章!更得這麼慢我還覺得能早日完結,迷之自信哈哈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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