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節字數:3349 更新時間:16-05-11 13:49
第二日,與望天樓使者約定見麵的時間是正午,慕景霽便趁著上午,來到了由柳青兒調查出的那女孩子的住址。
那是一座寂然無聲的偏僻村落,這裏荒草滿布,亂石叢生,唯有幾間簡陋的茅屋宛如胡亂潑下的墨點,毫無章法的點綴其間,與繁華興旺的漣水城相比儼然另外一個世界,甚至因為靠海,以碎土鋪成的道路常年浸泡在濕氣之中,令人踏上去有種如陷沼澤的感覺。
如果說漣水城是狼群中,一匹威武雄壯齒尖爪利的頭狼,那麼這死寂的村落,便是被狼群所遺棄的孤狼,它疲憊而蒼老,就連嗥叫聲也已變得嘶啞不堪,所能做的,也隻有留在此地苟延殘喘的了此餘生了。
不知為何會想到狼這種凶狠嗜殺的生物,慕景霽橫過扇子承接住一片隨風飄來的枯敗殘葉,像是惋惜一般淺淺的歎了口氣。
沿著斑駁泥濘的小路行了一段,慕景霽停在草屋前時,日照偏移的角度恰好將那隻有一塊木板搖搖欲墜的屋門,以及空無一物的破敗院落罩在了陰影中,他遲疑了片刻後,紙扇一合,手和腳的動作都盡量放輕,走上前去推開了那片半懸於空的木板。
然而那陳舊的,染著腐朽潮氣的吱呀聲響,卻還是一不小心就驚動了屋子裏的人。
女孩子錯愕而慌亂的轉身,驚起了瓷器碎裂的聲響在灰塵中雜亂的飛舞,而由於這草屋過於狹小,盡管女孩子已經在盡力的掩飾了,慕景霽卻還是隻用了將扇子展開的時間,就將其內部的陳設一覽無餘。
受了潮的燭蕊搖曳著奄奄欲熄的昏聵光點,大致用黯淡的筆觸描摹出了一張滿目瘡痍的床的輪廓,在那床上,由看似潮濕癟平的被褥蓋住了一個單瘦的人影。
而在屋子的另一端,昨日那件輕質的紗裙正以清豔的姿態,鋪展在這屋中唯一幹淨而整潔的木架上,那上麵的線條一絲一縷都閃閃流動著輝光,宛如染亮天色的星辰之河。
將後者置於前者之中,是不是太過格格不入了……
“床上躺的是我的娘親,她剛喝完藥,這會兒已經睡下了,我們小聲點不要吵到她。”
女孩子脆生生的話音中含著一絲怯懦,在盈滿飛塵的小屋中顯得纖細而孱弱,她低著頭,一臉怔忡複雜的神情,似乎並不想讓那玉輝爍爍的紗裙,以及榻上之人那飽含痛苦之色的睡顏,其中的任何一個映進眼簾。
“喝完藥?”掃了眼地上碎成殘片的杯盞遺骸,慕景霽盡量斟酌著詞句緩緩的開口,“你是說你娘親生病了,那應該把她送到醫館去啊……”
“可是我家裏太窮了,”女孩子噙著眼淚,好像隨時可能哭出來,“我娘親得的病,需要每天服用藥物才能夠勉強續命,可是我們家,已經把能賣的全部都賣掉了,我在想要不要把那件裙子也拿出去賣掉,但它對我來說真的很重要,可是它再重要,能有娘親的性命重要嗎,明明我昨天,已經鼓起勇氣了啊,可是今天,今天為什麼就做不到了啊……”
斷斷續續的話語帶著哭腔,在仿佛沉船艙室的晦暗小屋內掀不起一點生機,女孩子徒手捏著裙角,單薄的雙肩因為極力壓抑著哭泣而生澀的顫抖著。
“你說,那件裙子對於你來說很重要,對嗎?”
慕景霽在女孩子對麵的矮凳上慢慢的坐了下來,恍如水滴敲打玉璧般的聲音中透著憐惜。
“那是……那是我的夢想啊……”
啜泣聲中,女孩子輕輕的仰起臉,似乎在盡力遏止著隨時可能奪眶而出的淚水。
“我喜歡刺繡,我一直在期盼著,有朝一日,那尊貴而美麗的公主,能穿上由我一針一線縫製成的衣衫,可是,我正準備帶著這條我費盡心思繡製而成的裙子,去參加燁國新一屆繡娘的選拔,娘親卻偏偏在這個時候一病不起,花光了家裏所有的積蓄後,我已經隻剩下了這條裙子,現在的我,所能做的,隻有用這條裙子,去換取娘親十天半月的性命,至於追逐夢想,已經不可能了啊……”
女孩子的眼神瞬間有點恍惚,那對夢想的希冀在她的雙眸間揉碎成了零星的微光,那光芒在這片黑暗中掙紮著,掙紮著,卻是越來越顯得微弱而無助。
就像是墜入了深淵一樣。
那麼,如果你的舉手之勞,能將一個人從漆黑的深淵中拯救出來,你會怎麼做呢?
對於慕景霽來說,這個問題,或許從一開始就不需要答案。
然而——
“不知慕景霽師兄有沒有想過,有的時候,居高臨下的施舍和善意無異於侮辱。”
一字一句宛如風破浪湧般擲地有聲,慕景霽抬起光華熠熠的淺色雙眸循聲望去,正見一挺拔英朗的人影,在將搖搖欲墜的門扉踢開之後逆光而立,一如他手中那杆筆直而銳利,仿佛飛龍擎電盤於其上的金色長槍。
“啊,想必閣下便是柳天仰了吧,真是幸會幸會,”慕景霽含笑拱手,眼中似乎流露著讚賞之意,然而握著扇子的指尖卻已微微扣緊,“素聞你一杆螭龍裂海槍打遍南海無敵手,昨日堪堪下船,我便感到了逼麵而來的英雄之氣,想來是漣水城定是有望天樓的高手坐鎮,沒想到居然是螭龍裂海槍,隻是不知閣下方才所言是為何意?”
“慕景霽師兄將自己擺在拯救者的高度,那自然無法體諒被拯救者真正的痛苦,”柳天仰象征性的頷了頷首,聲音裏並沒有太多的熱切殷勤,反倒是徑直走到那女孩子的麵前,以一種不容抗拒的冷厲語調淡淡發問,“小姑娘,你的夢想,以及你母親的性命,這兩樣東西對於你來說都很重要,對嗎?”
“……嗯。”
女孩子似乎是被嚇到了,抿緊了唇,臉頰上還綴著淒涼而悲哀的淚痕。
“那若是把裙子賣了,能救活你母親的性命嗎,”柳天仰視線掃過慕景霽後,宛如狼凝視獵物般看向那個女孩子,“抑或是隻能換來半個月的苟延殘喘而已?若是後者,當這半個月也過去了,你又該要如何是好呢,到那時,你不但救不了你的母親,甚至連追逐夢想的權力都一去不返。”
“不……不會的,”女孩子拚命的搖著頭,猶如一隻受驚的小鹿,“一定會有辦法的,一定會有辦法的……”
“辦法是有,隻不過……”
眸間流轉的銳芒宛如寒星閃爍,柳天仰逆著照上浮塵,仿若凝成微粒的陽光中舉起了槍,而那盤曲於槍端的潛龍,也隨之亮起了血色淬染的冰冷獠牙,於是就在這兩束光芒重合的刹那,那肉體被貫穿的鈍響,以及斷木橫飛的破空聲,竟歇斯底裏得仿佛要將這小小的草屋撕成碎片。
然後,屋外那過於耀眼的陽光宛如潑墨般灑進了室內,將柳天仰冷肅如刀的側臉,女孩子瞪大了眼睛不可置信的神情,以及地上那飛濺的鮮血,都刷上了一層慘白之色。
“你……殺了她的母親?”
率先反應過來的是慕景霽,他抖開了手裏幾乎要被他捏斷的扇子,有一下沒一下搖晃的姿態,雖然風雅如常,卻是有那麼一點點佯裝鎮定的意味。
“我隻是在幫她做選擇而已,留住這條裙子,她就能在燁國的繡娘選拔中嶄露頭角,她的未來也就有了無限的可能,可惜人無法做到像狼一樣殺伐果斷,她為親情所絆而看不清眼前的道路,那便索性由我來替她一決。”
槍尖紅光吞吐宛若龍之吹息,柳天仰低沉如暗雷的話音,仿佛將這幅被陽光洗成黑白的畫麵撕開了一道缺口。
“哼,閣下的所作所為,我該說果然不愧為望天樓的作風麼?”
一個看不出情緒的蹙眉動作從慕景霽的臉上滑了過去,他用折扇遮住了臉,卻阻擋不了那滿地已經開始滲進泥土的鮮血,漫進他泛著栗色柔光的眼眸中。
“慕景霽師兄客氣了……”柳天仰遊刃有餘的應付著慕景霽,卻是沒再看那蜷縮在地上的女孩子一眼,“祈年殿入室弟子親身前來,我望天樓未曾遠迎,禮數不周,還望不要見怪。”
“豈敢豈敢,”慕景霽眼中帶著笑意,咬字的節奏也掌控得近乎完美,然而聲線卻被有意控製得帶了一絲懶散和漠然,“今番是我祈年殿有求於人,又怎敢勞望天樓興師動眾前來迎接?”
“臨安城對於祈年殿來說是如鯁在喉,對於望天樓來說,亦是臥榻之畔豈容他人鼾睡,而拔掉這顆釘子,是我們兩派現階段的共同目標,”柳天仰的麵上掛著若無其事,對慕景霽做了個請的手勢,“師兄此番前來,掌門也是格外的重視,事不宜遲,不如我現在就引你去見他如何?”
“嗯,楚國與華藏宗是你我的眼中釘肉中刺,早一日拔除早一日落得安穩,隻不過我尚有些事情要處理,還請閣下稍候片刻。”
“師兄是說她嗎,我覺得,她已經不需要你的幫助了。”
——欣慰,以及解脫。
這是在柳天仰的長槍直刺而下時,女孩子從她娘親的雙眼中所捕捉到的神色,在被槍尖戳穿胸膛之際,她借著痛苦的刺激,緩緩半睜開了疲憊的雙眸,用溫柔和眷戀的目光,望了她的小女兒最後一眼。
然後她張了張嘴,卻什麼都沒有說出來就斷了氣。
可是女孩子聽見了,聽見了她的娘親在對她喃喃輕語,就像她初學刺繡時,被針紮破了手指後輕叩進耳際的安慰和鼓勵一樣。
於是女孩子就站了起來,沒有哭,也沒有去看柳天仰或慕景霽中的任何一人,隻是捧起那件承載了她夢想的裙子,在兩人的目光中留下了一個遠去的背影。
她要憑自己的力量,實現夢想,成為令人刮目相看的,最優秀的繡師。
“因為,能拯救一個人的,從來都隻有她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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