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節字數:3085 更新時間:16-04-14 14:36
“若是沒有脫身之策,想必姑娘也不敢當街斬殺燁國兵卒。”
溫吞如喝白開水般的聲音,從稻草堆中傳出來時,竟不見一絲大敵當前卻被掣肘的急迫。
“我當然有辦法脫身,”掩映在黑紗下的唇微微勾起,蘇婉心像是很悠閑的整理著衣衫,“我隻是想看看,先生準備如何脫身而已。”
“我夜觀天象,算得大楚為帝星所佑,卻有一帶黑雲,若即若離的附於星宿之上,”不慌不忙的引開了話題,那先生一語戳破蘇婉心的身份,“想來姑娘便是忘川之使,九幽冥蝶了。”
“先生好眼力,想來也如我所料,絕非等閑之輩,”輕笑一聲,蘇婉心眼中狂氣更甚,“隻是不知先生可否算到我來此何意?”
“我從來算天命不算人心,姑娘若是肯與我對弈一局,我倒是可以從棋路中窺得一二。”
“是麼?”
“姑娘不妨一試。”
言罷也不等蘇婉心回話,那破敗散漫的牛車便砰然炸裂,紛飛的稻草間,有人影如騰雲駕霧般,朝城中的窄巷間飛馳而去,一瞬間就駛離了蘇婉心的視線,倒也不是蘇婉心的身法不濟追他不得,隻是她突然意識到一個很關鍵的問題。
“下棋麼,我不會怎麼辦?”
無常步驚起一地落葉,風蕭蕭而起。
臨安城中。
廣陽門外的廣陽大街是臨安城中最大的一片鬧市,雖說日還未及三竿,但這條街上卻已是熙熙攘攘人潮攢動,喧鬧的人聲穿過雕梁畫棟的亭台樓榭,敲打著鮮明招搖的酒肆旗幡,卻在最終落於蘇婉心的耳畔時,稀釋成了幾縷冰冷而漠然的音符。
蘇婉心不帶表情的走進這座音隱於鬧市的僻靜庭院時,那位先生正將樹下石台上的落葉悉數掃盡,方方正正的石台上,印有縱橫各一十九道的細長刻痕,乍一看去雖然簡陋古拙,倒還真是個棋盤的模樣。
“悲歡離合,人生百態,”揮舞長袖掃落最後一片葉,那先生將裝有黑白兩色的棋簍分別置於棋盤兩側,“不知姑娘對這紅塵俗世作何看法?”
“沒什麼看法,”走到棋盤前與那先生對麵而坐,蘇婉心神色清冷如冬,“我需要時,他們便是一堆屍體,僅此而已。”
“哈,九幽冥蝶威名遠揚,能與你對弈實為我的榮幸,”撚起黑子飛快的落下一子,那先生轉著念珠,淺淡的眉眼間綴著調笑的弧度,“隻可惜祈年殿已得知我等行蹤,時間緊迫,這一盤恐怕得采用快棋模式了。”
“時間緊迫還不忘下棋,先生可真是好雅興。”
“人生在世,總是要有些愛好才不會虛度光陰,姑娘以殺人為樂,相比起來我豈不是正常了許多?”
麵不改色的將手搭在棋簍上,那先生毫不避諱的迎上蘇婉心寒意畢露的目光,而這也是數日以來,蘇婉心首度認真的觀察這位先生。
他的麵容在搖墜的樹蔭下,恍如古刹鍾磬般孤遠而超然,卻因為總是帶著若有若無的笑,又沾染上了寬厚而溫和的氣息,那種感覺,大概就像在歲月的長河中,枯榮了無數個秋冬的古樹,在春雨的滋潤下又抽拔出了新芽一樣。
“既是愛好,何來優劣之說?”
抿了抿唇,蘇婉心執起子卻是遲遲不落。
“也對,是我妄言了,但姑娘既然以殺人為樂,想必也不是優柔寡斷之人,為何一步棋卻讓你如此猶豫不決?”
在蘇婉心觀察那先生的同時,那先生同樣也在不動聲色的打量著她,這名女子看似年紀輕輕,但舉手投足間,卻自有目空一切的自信和高傲,倒真如她的綽號一般,透著夜籠寒水月似刀般的陰冷殺機。
怪不得從她進來後,這小院就開始有點冷了。
不過她此時的表現倒是令他頗為訝異,要知道,他剛剛隻是隨手把黑子擱到了角落,算是個規規矩矩的普通開局,也沒刻意做什麼高深的棋路,怎會令她躊躇了半天也不知如何下手?
“先生既懂演算天機,可曾算過這局棋你是贏是輸?”
“醫者不自醫,何況我平生參研棋局無數,真正輸的也隻有一盤而已。”
“這麼說來,楚國這次複辟,先生是誌在必得了?”
棋落石台的聲響幹脆有力,蘇婉心手腕一翻便將白子擺上了天元之位,見此情形,那先生神色微凜,但斂著溫潤光華的眼中卻是空明怡然。
“非我勢在必得,實乃天命所趨。”
“這倒是,今時今日,大楚確實是天命所鍾,”蘇婉心又執上一子,雙眸卻是不經意的看著漏在棋盤上的陽光碎片,“不然我也不會出現在這裏了。”
“哦?姑娘的意思是說你即是天命,”循規蹈矩的將黑子布成局,那先生不動聲色的牽起平和的笑容,“這是不是太囂張了點?”
“我隻是在闡述一個事實而已,”手上隨意的落著子,蘇婉心血色的眼瞳中有光芒流轉,“臨安城是大楚故都,依山傍水,周圍有沃野數千可作農田,物產豐富,且燁國自平定南方諸侯國至今,堪堪過去數十年之久,想來人心所向尚未完全歸附於祈年殿,先生挑了這麼個地方,是把地利與人和這倆點都占盡了。”
“於是呢?”
“於是便剩下天時了,而這也正是我要為先生爭取的東西,”像是不會下幹脆破罐子破摔,走完開頭幾步後,蘇婉心的落子效率竟隱隱有超越其對手的趨勢,“我相信對於複辟之事,先生早已準備萬全,然而複辟之後呢,我以為僅憑臨安一城,終究難抵燁國的千軍萬馬,何況燁國背後還有祈年殿的輔助,因此先生需要的,是一個能在事成後穩住陣腳的機會,也就是天時。”
“不錯,大楚之所以尚處於蟄伏待機的狀態,便是在等待恰當的時機,我聽姑娘所言,竟似有賜我天時之力?”
說話間,那先生微微皺起了眉,倒不是顧及這雙方互相試探且互有保留的對話——他的目光,正頗為專注的停留棋盤的中央,那一片白子正宛如天女散花般淩亂的鋪開,絲毫看不出什麼高深莫測的棋路或殺招。
“燁國看似天下大統,實則卻是四麵楚歌,彤雨閣在北,望天樓在南,這兩個都是其不得不提防的隱患。”
“彤雨閣?”那先生搖了搖頭輕笑道,“彤雨閣與祈年殿素來交好,且彤雨閣在雪山深居簡出,與世無爭,姑娘竟想要他們和祈年殿正麵相抗麼?”
“與世無爭?隻是時機未到而已,”蘇婉心輕哼一聲,眉目間有不屑的輕慢之色“不過對於先生和大楚來說,西北雪山即使被鳳凰的聖焰悉數融化,也始終是遠水救不了近火。”
“那麼姑娘所說,便是單指望天樓了?”
“不錯,望天樓早有北攻之意,七日之內,我定能引其付諸行動,”蘇婉心依舊在隨意的落著子,白子恰好填補到了一處明媚的碎蔭之上,“先生可在望天樓出兵的同時高舉義旗,等望天樓到時,先生已將臨安城占下,屆時不論是祈年殿還是望天樓,都會忌於螳螂捕蟬,黃雀在後之憂而不敢輕舉妄動,大楚便可在他們雙方的夾縫中站穩腳跟了。”
“祈年殿,望天樓,彤雨閣……”似乎是想通了什麼,那先生不再執著於盯著棋盤,而是看著蘇婉心平和的笑了笑,“忘川之畔,還真是在下一盤很大的棋呐。”
“這亂世之中,不做執子之人,便要做子為人所執,這不也正是先生的想法嗎?”
“是了,細細想來確實如此,”手中執著黑棋卻不下了,那先生刻意沉下了聲線,“隻是我尚有疑問,姑娘,或者說忘川之畔,既然已決意助我大楚,又為何要當街斬殺燁國士兵,使我等暴露在祈年殿的視線之下?”
“因為我等不及了,如此一來,你們若想不功虧一簣,便隻能趁接下來的這個時機動手了,”看著那先生又撥弄起念珠,蘇婉心反而笑的肆無忌憚,“等待,總是最令人厭惡的事情。”
“那我依了姑娘之言便是,”那先生說得風度謙然,手上卻開始收拾石台上的棋子了,還順便掃淨了重又覆上棋盤的落葉,“明明不會下棋,卻能在我麵前故弄玄虛這麼久,姑娘於棋道上的造詣果然不淺。”
“先生甚至連身份都未表露,卻在言談間,就得到忘川之畔的鼎力相助,”蘇婉心挑唇,言語間絲毫不落下風,“先生最擅長的,恐怕便是瞞天過海,以及暗渡陳倉了吧?”
“我是誰不重要,反正將來定有重逢的一天。”
“也是,那我便先告辭了,先生保重,勿要創業未半便中道崩殂了啊。”
話的尾音還在被陽光熏暖了的空氣中回旋,蘇婉心已拖著無常步的憧憧鬼影,飛身躍至了遠處高樓的一角飛簷上,看著那抹身影漸行漸遠,那先生也無意識的輕轉起了手中的念珠,霎時間,無數白色的睡蓮好似如夢初醒般,於他的身畔綻開了皎潔而溫潤的光芒。
姿態萬千,亦真亦幻。
——蓮台,正是佛門中神聖而高潔的象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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