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四·戰謀  第九十九章 月落西宸

章節字數:8080  更新時間:11-09-14 01: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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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日落,邯璋城東。

    直通內城的古道之上,數匹快馬疾風一樣馳過,當先一人身著白底繡金虎紋武士服,魁梧的身形沉穩威武,眉目之間一股深沉之氣,隱帶殺伐決斷,正是穆國白虎上將衛垣。

    一行人出城向東,縱馬疾馳,直到過了內外兩城交界處一片古塔林立的山野,前方湖光水色舉目可見,衛垣霍然勒馬,身後數人亦是紛紛停住,其中一人道:“將軍,便是這裏嗎?”

    眼前山野蒼岩,暮雲四起,堰江、灃水兩條江流由楚國境內穿彙至此,在奇峰峻嶺間分作渂、沫、溱、沂、沇、瀠、泱、汒八道支流,西入穆京,形成八水繞京野的壯麗景觀,此處西泠湖正是這八水環繞的中心,千百座古塔星羅棋布,點綴岩林,與逐漸蕩開在湖心的夜色相襯相映,顯得幽曠而神秘。

    “沒錯。”衛垣抬手一揮,“你們去吧,一切照我吩咐行事。”

    當先那人顯然是他心腹部將,近前低聲問道,“將軍,要不要直接動手,一勞永逸,這裏畢竟是穆國,誰人能奈何得了我們白虎軍?”

    衛垣微一側目,沉聲道:“莫要胡說!以那位的手段,你沒見楚國的下場嗎?如今楚國已亡,穆國形勢牽一動百,他突然傳令下來,我雖不得不防,卻也不能輕舉妄動,你等切莫魯莽。”

    “是。”那將領低頭道,“如此,將軍一切小心。”說罷轉身示意,身後諸人頓時分散開來,隱入山林,隻觀其行動,便知他們人人武功不凡,皆是白虎軍中訓練有素的高手。

    待他們退開之後,衛垣微帶馬韁,口中發出一長一短兩聲輕嘯。嘯聲遙遙傳出,過不多久,湖心盈盈出現一葉小舟,舟上一個碧衫女子,輕紗拂麵,衣袂隨風,仿佛是畫中人兒,漸行漸近。

    衛垣眼眸一眯,下一刻,已自馬上振衣而起,好似大鵬淩空一般,穩穩落上船頭。

    那碧衫女子抬眸笑道:“衛將軍好身手,許久不見,離司給您見禮了。”

    衛垣態度分外客氣,抱拳道:“離司姑娘,敢問主上現在何處?”

    離司看他一眼,抿唇淺笑,“我一個小小侍女,哪敢與人議論主上的行蹤,將軍請隨我來吧。”說著抬手一點,那小舟隨著槳勢,便往夜色深處飄然而去。

    天邊細月,蕩漾波心,幽幽星光,若隱若現。深入湖心,一座八角古塔,隱約自水中小島上現出輪廓。小舟隨波輕蕩,漸漸靠近島畔,一縷幽美的簫曲,也在此時隨風飄入耳中。

    月如鉤,聲如訴。透過迷蒙如煙的輕霧,古塔之上一個玄衣身影,獨自望著無盡的夜空,那柔潤的玉簫便自她唇畔,伴著似真似幻的月光,輕輕緩緩,流淌出千回百轉攝魂的溫柔。

    衛垣站在船頭,一時間竟有些意飛神迷,隻覺得風中耳畔,縷縷簫聲婉轉悠揚,似是這萬千夜色,縈繞在湖波深處幻化出清幽旖旎的夢境,令人不願驚擾,更不願它停止。直到一曲終了,塔上之人轉過身來。她仿佛看了小舟一眼,忽然間袖袂一揚,一股淩厲的真氣,頓時隨著瞬移的魅影壓向舟前!

    衛垣倏然一驚,倉促間抬手格出。掌間渾厚的真氣與那流雲般的玄袖驀然相撞,好似星光迸射,輕煙乍散,一道光華飛閃,那玄袖重重急繞,化作千絲萬影直取他胸前要害。

    衛垣無論在帝都還是穆國,皆可稱數一數二的高手,反應何其迅捷,低喝一聲足下發力,小舟霎時閃電般向後疾射。那玄光卻是詭異無比,如影隨形,隻聽“啪啪啪”數聲輕響,二人已在袖風之中急對數掌,小舟之上異芒流閃,炫人眼目,掌風激得離司衣袂狂飛。

    那人武功詭妙莫測,並非尋常路數,衛垣感應對方千變萬化的招式,不敢托大,手中雖無兵器,卻是撮掌為刃,去勢竟如刀劍破風,生出駭人的勁氣。

    一道強橫的掌風,往袖浪漣漪的核心,筆直刺去!

    驟然間勁氣爆破,淩空清光四射,衛垣猛然看清來者容顏,陡然震驚,不由抽身急退。

    小舟一晃而止。

    玄紗飛落,來人飄身船頭,一支瑩潤通透的玉簫,不偏不倚指向他的咽喉。

    素白如雪的手,若有若無的暗香,半幅輕紗隔了一雙幽麗清魅的眼眸,湖風陣陣,吹動玄絲長衣如雲如煙,仿若深夜之中,盛開了一朵絕色的蓮花。

    “衛垣,你好大的膽子,竟敢在鬼愁峽前追殺夜玄殤,你的性命,不想要了嗎?”素紗之下丹唇微啟,一絲冷冽的話語如凝薄霜,衛垣眼中閃過驚詫,隨後單手扶膝,跪了下去,“九公主!”

    眼前女子,正是血蠱之毒已清,並與離司等人順利會合的子嬈。

    衛垣先時接到密印傳書,原以為東帝親臨穆國,心下既是期盼,又存戒備,此時欲求帝顏一見而不得,失蹤許久的九公主卻忽然現身,他摸不清帝都安排,自不敢貿然行事,低頭瞬間目光閃過。

    隔著妙曼煙色,子嬈垂眸審視這掌控著穆國軍權,周旋於各方勢力之間的白虎上將。

    數年前,東帝借公子嚴叛亂之機,曉以情理,複加利誘,迫使衛垣反出帝都,自鳳後手中保全這員大將,亦在穆國布下暗棋。楚、穆、宣、昔以至九夷,每一分策算布局,他雖從不曾說,她卻知他所想。

    殫精竭慮,步步心血,他如同神明一樣護佑著這片江山大地,一手之下,維係著子氏王朝八百年尊榮,然而那一場破裂的婚約,就連她也未曾料到,他竟一怒傾國,親手開啟這天下戰端。九域之戰,烽火血幕,烈風騎一夕覆滅,宣國兵指王域,此時的穆國亦因三公子夜玄殤的歸來變得暗流洶湧,其王位歸屬隱隱牽動諸方。

    那麼,亦無需他言,自從繼承了王族之主,入嫁楚國的那一日,他的責任便已是她的宿命,他的心願亦便是她的期望。

    進退趨避,無非棋子,勝負生死,豈由他人?

    “公主,當時楚國情況未明,唯有三公子知道公主下落,臣是因擔心公主安危,也是想保護三公子,才調動白虎軍尋人,還請公主恕罪!”聽著衛垣匆忙的解釋,子嬈忽然輕輕一笑,曼聲問道:“衛垣,在帝都,你是王兄信賴重用的上將軍,在穆國,你是白虎軍惟命是從的國舅大人,你說我到底,該拿你如何是好?”

    夜嵐煙風,星月湖畔,幽光影裏若隱若現的玉容,眉目若仙,笑語如幻。

    衛垣微微抬頭,恍惚間心神魂魄似都被那媚軟輕言攝去,掙也掙脫不得,他不禁深吸了一口氣,“臣雖身在穆國,卻對主上忠心耿耿,白虎軍亦惟公主之命是從。刀山火海,臣皆甘為馬前之卒,替公主效命。”

    子嬈便這般看著他,突然揚聲而笑:“衛垣,你越來越會說話了,無怪王兄對你如此倚重。好啊,你既這麼說,那我便要借你白虎軍一用了。”

    衛垣低頭道:“請公主盡管吩咐。”

    子嬈收了玉簫,嫋嫋移步,自那光影深處直至他麵前,“我給你三天的時間,帶來東宮連相的人頭。我很想知道,在這穆國,到底是你的白虎軍動作快,還是西宸宮秘衛快,你們可千萬不要被左君侯府搶了先去,否則,這臉麵可就丟大了。”

    衛垣眼光驀然閃爍,仿若一石千浪,風波急湧。

    入耳之際,分明是笑語嫣然,卻偏似水底暗流,在這明湖秋波之上,凜凜激起一股風雲之氣。眼前玄衣飄飛的女子,何嚐是來自王城的嬌柔帝姬,亦非容華天下的少原君夫人,一喜一怒,一言一笑,隻似玄女祠中顛覆三界的修羅絕色,九幽輪回,也會為之傾倒,四海天下,也將為之換顏。

    此時一直安靜站在船頭的離司,忍不住便輕輕地歎了口氣,眉心隱約的憂慮,越發深了幾分。

    衛垣抬目欲言,卻突然扭頭看向湖心,子嬈也轉身笑道:“墨烆他們來了,我們過去看看。”說罷迎風拂袖,一股異常陰柔的真氣反擊湖麵,小舟頓時破浪而去,駛向古塔矗立的小島。

    船行近前,島上幾名黑衣人迎上前來。

    衛垣驀地愣了一愣,看清為首的乃是東帝禦前左衛將軍墨烆,在他身後,乃是九域聞名的鑄劍師宿英,以及冥衣樓掌管楚國分舵的聶七。旁邊還有一人,白衣紫袍,一身世家公子打扮,竟是位居穆國散騎大夫一職的顏菁,而他身邊站著的黃衣少年,則是躍馬幫少幫主殷夕青。

    小舟靠岸,眾人迎上前來。子嬈側眸掠了衛垣一眼,漫不經心地道:“顏菁是我冥衣樓穆國分舵主事之人,你二人素來相識,此次白虎軍的任務,他會暗中與你配合,日後你們也不妨多多親近。”

    衛垣聞言心頭暗驚,不料冥衣樓控製穆國的核心人物竟然近在眼前,甚至身處朝中,居位甚高。但他畢竟老練,心中所想自是不形於色,反而笑說:“顏兄瞞得我好苦,回頭到我府中,定要罰你三杯才是。”

    那顏菁不慍不火地道:“重任在身,迫不得已,還請將軍見諒。明日黃昏之時,我約了連相在遠庭芳聽歌賞舞,不知將軍可有雅興?”

    衛垣目中精光一閃,笑道:“顏兄相約,豈敢不到,東宮連相身份非常,路上莫要有個閃失,明日不妨我與白虎軍親自護送他赴宴,定叫賓主盡歡。”

    顏菁哈哈一笑,心領神會。衛垣複又轉身招呼,“墨將軍,久見了。”

    昔日在帝都,他與墨烆同朝為將,也算略有交情,墨烆微一點頭算是見禮,“久見。有樣東西送給將軍。”說著抬手一揚,將一個木盒擲了過去。

    衛垣笑著打開木盒,一眼看去,麵上倏然色變,“唰”地抬眼掃向墨烆。

    那木盒中,不多不少裝著十二麵鑲金虎紋令牌,正是今日隨衛垣一同來此,白虎軍中十二名金虎侍衛的隨身信物。衛垣眼中情緒瞬變,慍怒之中更有一絲不能置信,忽聽有人柔聲道:“衛垣,我素來對你,更對白虎軍寄以厚望,你可千萬莫要讓我失望才好。”

    衛垣一震回神,匆忙轉身跪倒,急道:“公主,臣一時考慮不周,並無他意,請公主恕臣無心之過!”

    月下玄衣飄飄,九公主卻站著一言不發,唯有夜風拂蕩湖波,陣陣入耳。

    衛垣手按木盒,隻覺得背心徐徐滲出冷汗來,膝下嶙峋的岩石也似尖刃一般,刺得人跪立難安。他此時方才體會,這在眾臣眼中媚顏肆行的九公主,雖於玄塔之下囚禁七年,卻是除東帝之外,真正的王族之主,對穆國的掌控亦遠遠超乎想象,自己這些年一言一行滴水不漏,盡在帝都眼下,無論何時,隻要一步行差,恐怕立刻便是滅族之禍。

    正自心驚,突然間,一陣幽香拂麵而過,九公主低下了身子,在他耳邊用極輕極柔的聲音道:“不管發生何事,我都會保你,但是我不殺你,並不等於王兄也能容忍,你可記住了嗎?”

    耳畔私語,唇畔微香,字字句句,如刃掠心。衛垣低頭跪著,悶聲道:“臣……明白。”

    子嬈見他如此,反倒輕輕一笑,眸波微轉,拂袖撤身:“沒什麼事,你便去吧。”

    “是。”衛垣緩緩起身,側眸又看了墨烆一眼,告退而去。

    一直目送衛垣登船離島,顏菁沉聲道:“衛垣在穆國經營多年,權位日重,又與太子禦過從甚密,今日若非公主親至,誰也不敢保證他會在關鍵之時依舊忠於帝都。”

    離司亦上前道:“公主,他今日敢安排伏兵,難保他日不臨陣倒戈,連相之事當真沒問題嗎?”

    子嬈唇畔依稀帶著冷麗的笑痕,淡聲道:“你以為他現在還有這個膽量,敢去背叛帝都嗎?連相之事是他唯一投靠太子禦的機會,隻不過從一開始,他就沒有選擇的餘地。”

    離司知這一番敲山震虎,已是令衛垣心存畏懼,點了點頭,複又歎道:“唉,此人野心暗藏,非可久用,主人所言,果然無差。”

    話音落後,許久不聽子嬈說話,隻見她憑風移步,靜靜望向煙嵐繚繞的湖麵,眸心深處晶瑩零落,漸漸地,似是有著迷離的波光浮泛,最終淹沒了那一片清澈嫵媚的色澤。離司近前叫了聲“公主”,過了一會兒,方聽她輕聲問道:“野心暗藏,非可久用。除了這個,他還說了什麼?”

    離司一愣,答道:“主人隻說……請公主,‘不必回來’。”

    “不必回來……”子嬈徐徐垂眸,低聲重複了一句,指尖輕輕撫過手中玉簫,月光下瑩潤的玉色依稀透出清冷溫度,每一分光澤,都有著熟悉的氣息,柔軟的痕跡,絲絲縷縷如水而逝。

    忽而,她閉目一笑,道了一聲:“罷了!”隨即飄身上船,便這樣踏舟而去,很快消失在星月迷蒙的夜色深處。

    夜半,西宸宮。

    長空如墨,月痕如鉤,大殿金頂之巔,夜玄殤獨坐其上,一邊飲酒,一邊看著腳下燈火晦暗的深宮,唇畔掛著一絲莫名的笑痕。

    他已經坐了有些時候。此處宮闈乃是穆王起居之所,原本內外封鎖,戒備森嚴,就連一隻蚊蟲也輕易出入不得,但是現在,侍衛們統統沒了聲息,除了偶爾秋風拂衣,偌大的宮殿安靜得如同深淵。

    風起,月光飄落,一個玄衣女子突然出現在殿脊之上,如一抹清幽的夜色,悄然無聲。

    夜玄殤目光一側,“你怎麼來了?可惜遲了一步,酒喝完了。”

    來人有些不滿地道:“你體內毒蠱未清,不該喝酒。”

    夜玄殤將壺中最後一口酒飲盡,轉頭笑問:“敢問九公主會因這樣的理由不喝酒嗎?”

    他臉上的笑容一如從前,總讓人覺得愉悅而瀟灑,好似秋風明月,直映眸心。子嬈目光微微下移,看向他手臂,蹙了眉道:“四域噬心蠱非同尋常,你莫要如此大意。那日你以近半功力助我恢複真元,實在太過冒險,倘若毒蠱在你體內發作,你可知道後果如何?”

    夜玄殤隨手握拳,在他左手掌心,有道殷紅的血線一直沿著手腕延伸向肩頭,仿佛有著細小的活物寄生其中,不時竄流跳動,帶出一種燒灼的痛感。他隨手擲開酒瓶,漫不經心地道:“莫以為我是你,連這小小血蠱都奈何不得,即便功力再損,也要比你強些。”

    子嬈眼梢輕揚,眼見便要發作,但是話到嘴邊,卻又一頓:“喂,夜玄殤。”

    “嗯?”

    子嬈身形一晃,落至他身邊,“不知道三公子肯不肯賞光,另尋他處,請你喝酒。”

    “公主相約,豈可不從。”夜玄殤倏然而笑,抬頭看向夜空彎月,“不過既然來了,便先陪我去個地方怎樣?”

    子嬈問道:“什麼地方?”

    黑暗深處,她仿佛看到他的唇鋒微微一抿,依稀有絲嘲弄的滋味,鋒刃般掠過,卻不回答她的問話,起身道:“走吧。”

    片刻後,兩人出現在穆王寢宮之前。

    深重的殿門背後,一重重燈火隱約透出。秋風乍起,夜玄殤舉步踏上殿階,冷月微光,闃暗之夜,如多年前一樣,仍舊是透衣的寒意。

    數名黑衣禁衛同時現身,一見夜玄殤,隨即躬身退後。

    子嬈看著禁衛們乍現即逝的身影,突然停下腳步,轉眸而笑,“夜玄殤,沒想到那場賭局,終究讓你贏了去。”

    夜玄殤微微側首,“那麼,你可還記得我們的賭注?”

    子嬈唇角輕挑,曼然淺笑:“賭品人品,願賭服輸,我會等你,成為真正的穆王。”

    輕魅的話音未落,冷不防夜玄殤猿臂輕伸,忽然攬住她纖腰向內一收。他臂下的強勢,使得兩人之間再無半分距離,麵麵相對,眸光相映,將彼此看得清楚透徹。

    曾幾何時,江湖相逢,生死險境,性命相托。

    他知她是何人,她又知他是何人?一場過命之交,背後的身份,各自的心機,或許自相遇的一刻,便不隻是酒興之下一言賭注,終是這一天,這一刻,他與她皆盡明了。

    夜玄殤低頭審視懷中女子,沉聲道:“子嬈,你可知道,你賭上的是什麼?”

    雙眸如永夜,目光若星輝。

    他的微笑有種不羈的霸道,那樣的注視籠罩下來,一如他臂彎中的溫度與力量,分分寸寸令人淪陷。

    恍惚之間,竟是安全的感覺。

    子嬈徐徐抬眸,長睫下清魅的微光流過,仿若浮星劃破幽暗,“願賭服輸。”

    她一字一句,說得清晰。

    夜玄殤看她片刻,突然揚聲而笑,“好,願賭服輸!”

    風起玄衣,寢殿中門,驀然大開。

    燈火照出的瞬間,子嬈鳳眸微微一細,身前男子的麵容仿佛被光影映透,越發俊冷分明,深眸之中桀驁的鋒芒,無垠黑夜,刹那破碎。

    夜風吹入大殿,兩側重帷飛揚,夜玄殤轉身攜了子嬈,大步而入。

    一盞盞臥獸金燈隱約閃爍,穿過丹桓金楹的大殿,隻聞兩人輕微的腳步聲。直到寢宮深處,一張華麗的玉榻出現在麵前。

    兩人剛剛踏上虎皮軟毯,黑暗中忽見精光,兩名秘衛倏然現身。

    “你們退下。”金帷紫幔之中,徐徐傳出一個低沉的聲音,伴隨而來的,是一陣沉重的呼吸聲。

    兩名秘衛應聲而退,迅捷的身形如同鬼魅一般,重新隱入了暗影背後。

    直到他們身影消失,夜玄殤方才開口道:“西宸宮秘衛仍如以前忠心耿耿,兒臣卻有多年未見父王了。”

    龍帷掀起,穆國真正的主人,曾被封為白虎君的老穆王張開眼睛,蒼老而威嚴的目光掃向兩人。

    粗重渾濁的呼吸聲,此時變得越發清晰,燭火輕輕跳動,子嬈眉心不易察覺地一攏。從她所處的角度,恰好可以清楚看到穆王蒼老的麵容,這一方國主顯然正忍受著某種極大的痛苦,在他身側不斷顫抖的雙手,亦更加證明了這一點。

    暗光外的男子身形挺拔,眉目如劍,一旁魅顏絕色,質若仙姿,雲裳玄衣飄展流光,望之幾若天人,老穆王一見之下,便已隱約猜知那女子身份,眼神微微生出變化。

    “終是回來了,很好,很好。我便知道,你定能完成我們的承諾。”

    夜玄殤在王榻一步之外停下了腳步,“但兒臣能回來穆國,再入西宸宮,想必也出乎父王意料吧。”

    老穆王微微抬頭,眯了眼道,“莫要忘了你是誰的兒子,我夜氏一族的男兒,豈有做不到的事情?”

    夜玄殤淡淡道:“父王所指,想必亦包括你最信任的兒子。”

    老穆王目光“唰”地一抬。

    穆國長公子玄禦,自幼深受穆王及王後寵愛,及長入主東宮,傳承國祚,勤謹謙讓,事父甚恭。六年前,三公子玄殤入楚為質,公子玄禦以太子之名佐理朝政。其後不久,穆王偶染微恙,太子親自侍奉湯藥,並延請國師渠彌入宮醫治,數日穆王病愈,對待太子愈發信任,國事多命其決斷,宮府重權漸移東宮。

    翌年,穆王壽辰之際忽發舊症,一病不起,不得已令太子監國。自此數年,穆王病居西宸宮,諸臣皆難得見,太子臨朝秉國,內外政令皆出東宮,穆王之位名存實亡。

    老穆王起身重重哼了一聲,病容之下,亦見君王餘威,“你說什麼?你是想說孤王看走了眼,錯信了那個狼子野心的畜牲嗎?”

    夜玄殤道:“兒臣對他並不感興趣。”

    “哼!”老穆王背後的雙手青筋綻起,左右踱了兩步,複指著他道:“孤王知道,你自小便心高氣傲,從來看不起你這個大哥!哪怕他刻意針對你,你卻連和他作對都不屑!”

    夜玄殤微挑的唇鋒仿若笑痕,“六年來他費盡心機卻也殺不了我,最後不惜懇求二王兄出手。父王覺得,我憑什麼要看得起他。”

    “你……”老穆王驀地轉身,張口欲言,忽然間身子一顫,抬手壓住胸口,人踉蹌了一步便向前栽去。

    子嬈與夜玄殤吃了一驚,雙雙搶上前去,看清情形,兩人心中皆是一震。

    燈影如晦,老穆王麵色異常慘白,眉目之間竟隱隱泛出一股青氣。便這片刻,他整個身子就像是浸入寒泉,變得十分冰冷,隨著悶聲嗆咳,刺目的鮮血徑自噴出。夜玄殤當即以內力試探,發現他體內有一股極其陰寒的毒氣,正毀滅性地摧殘著他的經脈,而另一種相反的藥性卻迅速消減,對這毒性再也起不到抑製的作用。

    身在暗處的秘衛忽見變故,同時搶出,看到老穆王情況危急,當先一人匆忙跪下,“公子,唯有東宮送來的藥丸可緩解大王病症,這數年皆是如此,遲了恐將不測!”

    夜玄殤眉頭一皺,方要起身,老穆王卻突然用力,緊緊地抓住了他。

    一雙枯槁蒼老的手掌,逐漸生出緊窒的力度,老穆王急促喘息,目光卻轉向子嬈。

    子嬈低頭,容顏逆了光亮,聲音輕柔,“我乃王族九公主,穆王是否有所交代,盡可言明。”

    沉沉的燈火底處,老穆王一半麵容浸入黑暗,仿若永夜漸漸吞噬,他吃力地支撐身子,說道:“秘璽……”

    子嬈心頭一動,看向夜玄殤。

    秘璽一物,素來是諸國至關重要的秘辛,為防亂臣篡政,九族王室皆有如此密存的信物,王位傳承的詔書若無秘璽加印,則等同廢紙一張。當日皇非操縱國政,弑殺楚王,便是早由王後偷天換日,將楚國秘璽盜出宮中,以令含夕合法繼位。太子禦囚禁穆王多年,大權在握,卻始終不敢奪位登基,除了顧忌二王子夜玄澗的存在,亦是因這秘璽一直握於穆王手中,百經搜尋不知所蹤,更加無法令西宸宮秘衛真正擁立自己。

    四周金燈將熄未熄,最後的火光,像在帷幔深處染上了濃暗的血色,亦在夜玄殤眸心跳動不休。兩名秘衛皆是追隨老穆王十餘年,無比忠心的死士,亦知此時穆國處境艱險,不由催促道:“三公子,大王忍受這般痛苦,不肯向東宮低頭,時刻都在盼您回來……”

    老穆王顫抖抬手,止住了秘衛的話語,在子嬈的扶持下端身坐起,“不錯,確是孤王看錯了那個逆子,他不配你視為兄長,更不配穆王之尊。”他放開手,卻一瞬不瞬,注目於玉簾金燈裏,男子冷若刀削的輪廓,“你兄弟三人,玄澗最是平和,心性寬容,雖承天宗之位,但對那逆子必會手下留情,一個不慎,恐將為其所害……所以,我始終不曾令他知曉實情,隻是在等這一天……你能從楚國回來,很好,真的很好……”

    他一邊說著,口中鮮血徐徐湧出,他卻渾然不覺,隻自懷中取出一塊頂端稍有突起,質地古樸的圓形玄玉,喘息道:“將此物與你二王兄所持的玉玦合二為一,便是我穆國傳位秘璽,紫晶石亦在你手中,九公主為王族之證,肅清門庭……切莫,手軟!”

    玄龍玉玦。

    龍騰夭矯紋以雲雷,背飾扉棱,金絲入墨,鋒利健勁以為王者之飾。

    子嬈抬眼向歸離劍掃去,隻見夜玄殤眼底精芒隱現。

    微微握拳,那圓玉之上,有著鮮血將盡的溫度,劍柄上墨色玉玦冷冽的觸覺,卻如劍鋒,奪鞘生寒。

    老穆王說完這一席話,仿佛耗盡了全身的力量,眼中光澤漸漸暗去。

    榻前燈火一晃而滅,黑暗霎那降臨。

    此時寢宮之外,突然傳來幾不可聞的破風聲。子嬈一手將真氣送入老穆王體內,隻怕他便要支撐不住,抬頭道:“有人來了!”

    夜玄殤倏然回眸,殿外守護的白虎秘衛現身殿前,“東宮高手已往西宸宮而來,請讓我等護送公子,速速離開!”

    “來得正好。”

    玄衣拂動,暗中身影緩緩站起,夜風灌入殿中,隻聽歸離劍一聲清鳴,夜玄殤脫口長嘯,聲震殿宮。

    劍光照亮黑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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