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節字數:4494 更新時間:10-05-12 09:13
瑞腦熏香,青煙繚繞。已近正午日光熾烈生輝,灼燒得微塵浮蕩,四散而逃。
溫度急升,心卻在不斷下墜。往事被掀開了蓋子,一股腦兒地全部湧上心頭,沉重壓抑到難以承受,而又迅疾如虎,即使有所準備仍會為它所吞食。
月離揪住絲帕的邊角,緊到指節泛白也不敢放鬆一分,就怕一個不小心自己會尖叫出聲來。
盯著月離冰藍長發,梓修神情溫柔,那樣專注的凝視似在端詳一個不可靠近的夢境。
夢境?的確如此。當所有人都對自己說,月族全滅,月巫身亡屍首殘缺,其兒女雖不見屍身,但也難逃一劫時,就算再怎麼堅持,心中也開始恐懼起來,甚至接受了他們的說辭,那個聰敏無雙的俏麗女孩是真的亡去了。但是此刻她就在自己麵前,這樣的美好不就像是一個夢嗎?六年的時光給了她更多的曆練,讓她出落得成熟穩重,美麗不可方物。
舒緩地開口,以一種極度懷念的語氣。
“六歲那年母後舍下了對父皇的愛戀,將我一人拋在深宮,獨自離開了。我因此怨恨父皇很久,包括他愛著的那個巫女在內,我發誓我絕不會饒恕那些害母後傷心的人。為了獲得足夠的權利來實現我的目的,我-日夜攻讀兵法吏治,不甘屈居人後。四年之後,我自認為才識過人,竟在麵對實戰時跌了大跟頭。我從沒想過自己會輸給一個女孩……一個不過五歲的孩子不借住官府之力,輕而易舉地改善了遊民街數十年不曾改變過的髒亂差的居住環境,比之我打算用的方法簡單得多,也容易許多。勝就勝在她的奇思妙想,不拘一格。你知道她是怎麼做的嗎?”
十一年前的遊民街還和從前一樣混亂不堪,卻在一夕之間突然改頭換麵煥然一新,不是因為官府終於痛下決心撥資改建,而是因為一條水藍色衣裙。
那一年和往常相同,母親在春季收到國主飛鴿傳來的任務。
一年一個任務,若無法在三個月內完成便得嫁與國主為後,這是母親辭去月族巫女一職時國主開出的條件。
往年都不過是些行醫診病賑濟災民的事兒,而這次許是因國主再難等待才會提出懸置多年早被眾臣視為不可完成的目標——整頓遊民街——來刁難母親的吧。見不得母親為此犯愁以至食不成歡睡難成眠,所以月離便替她出了一計。
“水藍色,安撫人心的色澤,極易被汙損可又備受人喜愛。”月離不肯接話作答,梓修倒也不惱,自顧自地說了下去。“那個獲贈衣裙的女孩的家人可能是第一次發現自家女兒可以幹淨漂亮成那樣吧,於是全家緊急動員,給家裏進行了一番大整修,隻為創造出一個配得上那套衣服的環境。他們的鄰居見了,自愧不如,忙不迭地回家清掃。這般下去的連鎖反應帶來的,便是遊民街的麵貌全新。大臣們都隻是從遊民街的環境入手,貼出告示強令執行,而那女孩卻輕易地激發出了人心中潛藏最深的願望,讓他們自發地行動起來。這份機智敏銳是我所不能及的……”
仍記得父皇聽了自己想法後的搖頭歎息,那個時候他便該知此生是決計得不到那溫良如玉的巫女了吧,可笑的是,父皇的絕望放棄反倒點燃了自己對那女孩的興趣。
“從那以後,我對那女孩就上了心。我不否認最初是把她當作對手來看待的,也並不曾對她好言好語過,誰叫她恰好是月巫的女兒呢,是那個害得我的母後黯然歸去的巫女的女兒。可是那個女孩見了我全沒有旁人對我的心懼諂媚,即使有父皇為她撐腰她也不驕不躁,泰然自若。於是到了後來我越來越期待每年的上元節與中秋夜,隻有在這兩個節日,她才會跟著月巫進宮裏來,我也隻能在這時見她一麵。可惜我行過加冠禮後不得不接手父皇派給我的政事,雜事纏身難得空閑去見她了。十五歲那年我替父皇除去亂黨賊寇,父皇大宴眾臣時我大膽向他請功,求他將她賜給我。盡管猶豫了很久,父皇最終還是允了我的請求,你知道我當時有多麼高興嗎?自母後走了以後,她就是我最在乎的人了,所以那一刻即便所有人都棄我而去,隻要有她陪著,我情願落到眾叛親離……可是我還沒來得及把她迎入府中,就發生了月族一夜盡滅的慘案,她也隨之消失了蹤影,我派人多方打探都無果而終。有多少次絕望到想要忘記,就當她從沒出現過那樣,隻一心執著於權位該多好,但隻要有一絲可能我又把先前的決心給遺忘殆盡,總相信著她還活著,沒有死去。”
輕輕地走近,腳步無聲,隱隱擔心著那些微的聲音會驚碎這一場海市蜃樓般的幻境。梓修執起月離瑩白手掌,感受著她規律的脈搏,深情慨歎。
“與父皇相比我要幸運得多,他最後隻得了月巫冰冷殘破的屍首,日日伴著她的衣冠塚。而你至少還在這裏,我還可以握著你的手,我的太子妃,月離。”
情不自禁地將臉龐貼向那溫暖的手心,柔軟流動的,是生命的河流,真實的感觸,是你活著的證明。
月離咬住下唇,努力地想要掙脫。“不!我不是!太子,您請自重!”
梓修不管不顧,緊握住她的手腕不許她抽回。“以前你掛起珠簾故意不讓我認出你來,現在我們這樣坦白相見,你以為我還會任你蒙蔽嗎?雖然我並不清楚你為何要改變發色、換了名字,但你仍是我所熟悉的那個女孩。我不想去問你發生了什麼,那些你不想提起的事我們就當它全沒發生過一樣,所以……月離,跟我回去吧!”
一點點取下月離手中緊皺成團的絲帕,把那冰涼輕顫的纖掌包在自己手中,梓修牢牢盯住月離瞳眸,不容她有一絲退拒,魅惑地柔聲複述道:“月兒,我們回去吧……”
回去?回去哪裏?有鳳凰花開的鳳翔國嗎?可是那場月蝕過後母親一走,沒了昔日閑暇雅致的心情,不管是多燦爛的花朵也失去了觀賞的價值。我還能回哪兒去?
滑膩的絲綢離開了手心,孤單未生,又有另一股不屬於自己的熱度溫柔覆蓋上來。耳邊有那清風拂麵的呢喃低語,眼中有這細水長流的柔情蜜意,胸口驀地一疼,想要拒絕已是如鯁在喉再難成言了。
不是不記得,當國主那一頁旨意送達母親手中時家人的慌亂,那時還在商量著該如何婉拒他的好意,母親還寬慰過自己,憑她前代月巫的身份國主定會給她幾分薄麵的,更遑論他對她的情意。誰料第二天夜裏月蝕突生,母親巫力全消,讓外人侵入了棲霞嶺,身死人手。而自己太過擔心母親,不聽從她臨行的叮嚀跑出暗室,結果……
想來在那一刻,我們各人的命數就此寫定,無法回頭了。
“哥……”
這聲親切的呼喚引得梓修淺笑若影,仰首看著月離,眼角愈發柔和。
當初二人初見之時,梓修因不服氣輸給月離曾負氣地不準她叫自己“太子”,總認為這稱呼刺耳到讓人難受。月離倒很隨性,便以“哥哥”代替,此後也懶得再改口。如今重新聽得月離用綿軟低柔的熟悉語調來喚自己,梓修一臉期待地微笑著,等著月離點頭答應。
月離靈心天賜,怎會不懂梓修眼底這般明顯的期盼。從昔時在宮中見到梓修的第一眼起,她便清楚明白地看破他高傲孤絕背後所掩藏的傷楚,同情他失了母後的際遇,才會像對待親人般自然熟絡地與他嬉鬧。也曾親昵到連鴆影都要嫉妒的地步,但是自己卻非常冷靜地知道,那隻是同情而已,沒有更多的情愫。可現在他走出了陰霾反向自己索取愛情,她卻給不起他要的東西,因為那早已許給了鴆影的心,分不給其他人。
明知自己接下來的話會傷他心,月離也隻能鼓足勇氣,咬牙狠心地拒絕。
“哥,對不起,我不能和你回去!”
月離偏頭不瞧梓修倏地變色的臉,語意平靜。“你能等我這麼久,甚至不惜忍受旁人非議讓太子妃的位子空置多年,我……很感動。可我不願回去,母親不在了,我沒有必要再留在那裏,你就當我早已死了吧。”
“即使有我一直在等你……”
“我也不會回去!”截了梓修的話不給他說完的機會,唯恐聽了他的告白自己要心軟,月離連珠炮似地飛快地吐出腹內醞釀已久的猜測。“哥,你等的其實也並不是我,而是一個時機罷了。三年前初荷入園,隨後很順利地成為我的侍女長。你既會派她伏在我身邊來查探我的底細,她又怎麼可能不及早將你所需要的消息如數上報。”撫過腮旁長發,冰藍縈繞指尖,月離無聲苦笑。“我獨特的發色、特立獨行的言行,聰敏如你怎會猜不出?但這兩年多來你都隱忍不說,是在等待時機成熟吧。你獨在今日發難,想是時機已到了呢。”
鬆了對月離的鉗製,梓修退回桌前,微眯著一雙利目,冷了麵容,神情莫測。
既然已經把話挑明,月離深知已無退路,索性一口氣把暗藏的利益關係慢慢剖析清楚。
“如今三國都在傳訴國主有意禪位而繼任者未知一事,你與月王文韜武略各有千秋,也難怪國主會難做取舍。但這樣僵持下去對誰都不好,近來有傳言稱國主病篤,恐歸期將近,所以你才又想到了我……不,也不算是我,而是我作為母親唯一的女兒的身份!國主令後位空閑多年,他對我母親的似海深情天下皆知,就連對她的女兒,也就是我,也是疼愛有加。你現在是要賭的是我母親究竟在國主心中占據了多大的位置,是否大到足以直接決定皇權歸屬。”略緩了一會兒,月離看向麵色冰寒的梓修道,“可是哥,就算沒有我,憑你的智謀那位子你遲早會到手的,何必硬拉我入局?”
緩緩收了聲,月離平靜地望著他,靜待結局。
美目猶自多情含笑,卻已不是從前的純淨無波。梓修胸中鬱結,隻好佯裝未見。
決定在此時迎你回去,我不是沒有私心的,可該怎麼向你解釋?聽你這般詳細的分析,我才明白,在你心裏我原是這樣不堪的一個人,陰謀狡詐,無所不用其極。那麼不論我說再多,你都不會相信了吧?
明明是清雅怡人的馨香,配著這略升些許但絕不至於煩悶的溫度,為什麼會覺得胸悶難擋?心底像被人忽然撕開一道深壑,那些珍藏已久的回憶美妙如蝶輕緲似煙,紛紛化塵散去,什麼也不留,什麼也不剩。胸口空蕩蕩的,此種茫然若失的感覺怎樣都填補不好了。
用沉重而微微憂傷的目光凝望眼前溫婉如畫的女子,這份可望而不可即的距離感無奈到讓梓修如被針紮,心上忽起了無數細密得不可辨清的傷口,雖然淺小卻時刻疼痛著,提醒著自己得不到她的遺憾。明明難過到不能負荷,但自尊又不允許自己展露絲毫軟弱,太過驕傲,隻餘疲憊。眨眼閉眼,轉瞬即逝,一個人的悲哀。
再次開口,全沒了之前陷入回憶裏清潤如玉的纏綿,也沒了低訴時和顏悅色的親近,此刻的梓修又是那身份顯貴的太子殿下了。
“我要帶你回去。”金口玉律,威嚴天成。
深深地看了梓修一眼,月離歎息一聲,挽高左臂衣袖。
梓修最初不解其意,驚見她玉臂白皙無暇,所有疑惑頃刻便被怒火焚燒殆盡,起身暴喝道:“守宮砂!你居然……”
“作為大戶人家的千金小姐,出生後要立即點上守宮砂,隻為向未來夫婿證明自己的清白,因為在婚前失貞是對夫家的大不敬。隻是,太子您也看到了,民女已非完璧,鳳翔王室是斷不會接納我這不貞之人為您的太子妃了,您的算計怕是不成了呢。”見梓修領悟過來,月離便把衣袖重又放下,語含譏諷地恭敬答話。
“這就是你不讓初荷服侍你沐浴的原因?”
“是。”
“如果我說我不在乎呢?”
“太子,您的身份是不容許您任意妄為的。”
“是,我現在還受製於父皇和眾臣,但就像你說的那樣,我遲早是要稱皇為帝的。月離,你認為等到我登基稱帝後還有誰治得了我?”滿意地看著月離倏然動容閑適不再,梓修從容笑道,“月離,你早晚都是我的人,我既然可以等你六年,就不會為這短暫的幾日而心急。我們有得是時間。”
話中滿滿的自信惹得月離疑懼不定,雖見梓修淺笑無害,月離卻不敢放下心來,兀自忐忑不安地揣測。
你所恃的還有什麼是我所不知的?或者是你終於決定放棄對我使用懷柔政策,而要改用雷厲風行的手段了?
熏香已淡,煙霧不起。相對而坐的二人皆靜默無言,各自暗轉著各自的心思,不複交談。
這一日的風波隨著此室寂然落下了帷幕,但人生如戲,一幕劇止一幕劇起,誰又能說得準下一刻會發生什麼。無法預知,才會徒生無窮擔憂,難得片刻消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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