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城

下卷 半城華府半囚籠  第一百章

章節字數：2653  更新時間：14-12-06 19:3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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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聽見夕言這一句，飛聲沉默，許久才道：“比起當初甘心待死，她已改變良多。又或者，有意無意，當初便已開始籌措謀劃，隻不過我們從中助力一把而已。”

    夕言毫不意外：“若非早有此意，張澤不會如此湊巧，方出了事，便被喚回了京城。京城而來的尊貴親眷，也不會這麼及時，趕來此地。”

    警告雲墟的同時，也在警告張澤。

    能壓住雲墟城的人物，壓住個綏州刺史，又有何難。何況京城之中，更多不可得罪之人。

    “但她的絕望不是裝的。真有情。才傷得深。”飛聲道。

    “或許劉氏當時一念之差，便會真選了絕路吧。可惜還有個你在。不過麼，若她真去了，張澤後半生的前路，也就看她是否有心了。”

    “……大起大落之時，反而是女子更能堅強涅槃吧。”

    飛聲此言，夕言亦沉默思索良久，點頭：“倒也是了。贏了的，終究是她。”

    “她，不會再輕易放手了。”

    聽著，夕言忽瞥眼，便瞧見飛聲微勾的嘴角，微挑的眉梢，和眸中微漾的光。

    比平素一貫更多了一分的灑淡出塵裏，竟還多了一分半點的戲謔與玩味。

    像極語調裏那一絲微妙的笑意。

    像極從容妥帖的青玉雕像裏頭，忽極淺地散了一縷無色無味，卻真實而惑人的幽香。

    更像極孤身踏雪，眼眸淩厲，直襲咽喉。

    心頭莫名焦躁，蘇夕言低頭。

    為飛聲遞過茶盞，靜靜一句：“他的頭發，白了。”

    正抬手觸及茶盞，飛聲聞言，不著聲色，接過：“是。”

    蘇夕言瞥了一眼茶盞中微微蕩漾的茶水，亦是不動聲色地輕笑，隻作未覺：“和曆代青尊，一模一樣。”

    飛聲飲茶。

    “可曆代青尊，卻無一人與重明一樣，方即位，便盡數白了。”蘇夕言說著，為自己斟茶，“但他們遲早會白頭的。當他們容顏未老，身卻老了的時候。快死了的時候。”

    飛聲一驚，握著茶盞的指節立緊，看向蘇夕言。

    蘇夕言卻還是不緊不慢，隻是垂著的眸色又不忍心了：“因為歸雲劍氣呀。隻在青尊手中運用極致的歸雲劍氣。習武之人都懂，任何功法，都是以人精氣化生、運轉的，何況這強勁得耗人精氣，嗜人神魂的歸雲劍氣。”

    飛聲不答，亦垂眸。

    瞧著杯中清冽茶水，似又看見那一夜，最後一絲月色，遲遲不去。

    好似停駐在不過大用了一次歸雲劍氣的付雲中，垂落的長發之上。

    落地、生根、發芽。

    自頂至尾，一絲一毫，寸寸尺尺，長成鋪瀉而下，又一輪細膩飽滿的月光。

    清澹悠長，銀發成霜。

    當時驚覺此事的飛聲起身欲喊，卻被付雲中壓下，將語聲吻回喉間。

    付雲中，分明是知曉的。

    “‘擷英會’時，重明故意重傷了自己，才得以一枚‘落香’佯作為青尊所救，引雲墟深入沙原，尋回青尊。”蘇夕言繼續道，“我也訝異，他分明可以找他人，或者就找你來演這一出戲的，但他沒有。我以為他是為了保證萬全，但見了他的白發，我忽而明了，不是的。”

    飛聲抬眼，牢牢看著蘇夕言。

    “因為他的身的確早已老了。老得隻剩個殼子了。”蘇夕言平靜的語調忽抖了抖，如同哽咽，“該說是壞了。壞得連這殼子，都撐不了多少時候了。”

    飛聲眸光驚閃，半張口，又閉了，還是看著蘇夕言，等她繼續。

    蘇夕言長長吸氣，調整情緒，忽看向飛聲，眸色帶水，道了句：“你該是見過的。重明左頸側上的疤痕。啊，不是那道左肩至右腹的深重劍痕。”

    不知為何，飛聲幾乎在聞言刹那，蘇夕言補充言明之前，便忽而明了，付雲中鏽跡斑駁一般布滿傷疤的軀幹上，蘇夕言所指的是哪一處。

    即將消散的最後一抹夜色，帶著窗欞雕花的影，照進付雲中打鬥中被拉開好些的衣襟之中。

    若是願意，飛聲能輕易自衣襟中瞧見付雲中的胸口，乃至小腹。但他的目光不帶情色，隻停留在付雲中脖頸以下，接近左肩的某處。

    連著左肩的頸項，極近頸部大血脈的一個年深日久，已小胡桃大小的深色疤痕。

    跟邊上那道左肩至右腹的深長劍傷一比，這“顆”疤痕著實可愛多了。

    付雲中察覺了飛聲的視線，開口，想說什麼，卻還是垂了眸，又低低笑了。

    一句都未解釋。

    如同左肩至右腹的深長劍傷，從不提起。

    “重明當然是不會說與你聽的，便由我說了吧。他左肩至右腹的重傷，我不曉得是誰下的手，但想來，隻可能是前代青尊歸青俊。而那顆胡桃似的傷疤，確是歸青俊下的手，當著我和重山的麵……”蘇夕言輕吸了口氣，“重明尚隻有八九歲。他的師尊，和最要好的我們都在身邊，最放鬆玩鬧的時候。一顆棗核。差些要了他的命。”

    陳舊得快要糜爛，也早已為付雲中埋葬心底，入土為安的故事，聽蘇夕言素來銀鈴般好聽的聲音娓娓道來，卻叫飛聲霎時揪緊了心。

    “聽重明說了，自你小時候起，他也是經常這般偷襲試探你，但我相信，那是真的想要訓練你，是為你好的。可你明白麼，一個正在玩鬧正在笑的八九歲孩童，一扭頭，他最敬愛崇慕的師尊，也是微笑著，十分好看地微笑著，指尖一顆還是被重明自己吃完吐出的棗核，一晃眼，已深深釘入了自己頸側，極近大血脈之處。再偏一些，再深一些，便救不回來了。”

    蘇夕言說著，凝望茶水的眸子幽深靜謐，似也揭開了自己心上的一道疤。

    “我嚇得大哭，重山也嚇傻了，隻知重明驚呼而倒，血流如注，都不明白出了什麼事兒。幸好重山的師父淩雲和他大師兄重雲正在天元宮附近，聽見重山喊叫急忙趕來，抱了重明便往玄明宮而去。虧得當年醫尊妙手仁心，又年紀大了最疼我們這些孩子，救了一晚上，才把人拉回來。”

    蘇夕言頓了頓，抬了目光，重重瞧向窗外更遠處，硬了語氣：“但我永遠不會忘記，當年青尊的神情。隔了兩步，靜靜站著、看著我和重山懷中麵色慘白，血流不止，幾近失神的重明，麵無表情，就像是在看著個本就不該活著的孩子。那個時候，我和重山都突然明白了，一直以來，乃至此後，青尊對重明的試探都不是試探，更不是教育，而是，他怕是，真的想要重明去死的。一個失手，便做得到。他甚至也在期待著自己的失手。隻是一直不曾有罷了。直到，十二年前，帶著重明，前往沙關。”

    蘇夕言沒有說下去。但誰都明白。

    付雲中左肩至右腹的深重劍痕。

    那一次，歸青俊是真的下了殺手的。最重的一次，也是最後的一次，期待失手。

    十五歲的少年，沒有選擇權。

    歸青俊將重明的生死交給了天地。天地終是讓重明活了下來，成為了付雲中。

    手中瓷器極輕微的一聲響，飛聲鬆了握盞的指節，悠悠飲盡茶水，將茶盞輕置於桌角。

    蘇夕言瞧得明白。那茶盞，已不著痕跡地裂了。照飛聲的功力與控製力，怕是再注一盞茶水，也是滴水不漏的。

    但裂了，就是裂了。適合的地方輕輕使力，便會斷作兩截，三截，無數截。

    就好比是個已然油盡燈枯的人。

    女子淡然地重新擇杯，暖杯，斟茶。

    “或是自那時起，我與重山便都格外舍不下重明。而我隻想告訴你，重明受過太多的傷，早知自己的身體狀況，是不懼死，甚至期待著，歡喜著去死的。”蘇夕言將新的一盞茶雙手捧上，遞與飛聲，眸光溫柔而清寂，“因為這是他師尊的願望。他，本就是為了實現他師尊的願望，才回到這裏的。他，是一定會去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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