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節字數:3200 更新時間:14-09-03 11:38
淅淅瀝瀝。
本應在濕冷中愈發難熬的雨夜,卻莫名帶上了懷念般久遠而真切地溫度。
重霄的語聲中似也帶了些感慨意味:“你還是這麼能說會道。怪不得師尊一直很喜歡你。”
這句話意思明確,卻說得含糊。
除了這聲“師尊”當指禮尊老頭兒外,這“還是”是與何時相較,這“一直”又是從何時算起?
當年的重明深得禮尊喜愛,人盡皆知。也難怪,少即聰穎,明思強辯,進退有度,接持有禮,爺爺輩的都喜歡這種乖孩子。可如今的付雲中雖吊兒郎當,不求上進,囫圇度日,嘻嘻哈哈,還是人見人愛花見花開,哄得禮尊老爺子倍兒歡喜。
付雲中已經確定了,蘇夕言和重山都早就認出了他。
那重霄呢。
從小體弱,而更得玩伴們照料陪伴的重霄,到了後頭重明都分不清是和重山在一起的時間長還是和重霄在一起的時間長的重霄,又認出付雲中了麼。
重霄對著付雲中的目光和笑容從來都是這般。好似看著付雲中,又好似看著名為“付雲中”的殼子裏,流放十二年,堅忍十二年的枯魂。
付雲中左瞄右瞄,照舊沒自重霄清透漂亮的微笑裏看出半點破綻,便又笑了:“我這不是在城頭蹲著沒事兒幹,和大叔大媽們閑扯扯出來的口才麼。”
重霄還是微笑,不置可否。
付雲中繼續道:“倒是你,還是和從前一樣,看著隨波逐流,實則想著要做,便定要做到底。還讓人不好猜,我都不知道你腦子裏究竟在想些什麼。這會兒雲墟不太平,你還大半夜冒雨跑出來,是來試試能不能在烏雲堆裏找著月亮麼?”
聞言,重霄忍不住笑出了聲。
他知道,付雲中把話扔給了他。
這“從前”指的是從哪兒算起的從前。不知道他腦子裏想什麼的是這個付雲中,還是當年的重明。
隻有大半夜跑來找月亮,還真是重霄慣有的風格。
愛嗔癡癲。無懼無畏。隻需真切。
得亦真切,舍亦真切。
大半夜冒雨在烏雲堆裏找個月亮,也就圖個真切。
但兩人都有足夠的默契,和足夠的耐性。捅不捅破窗紗紙,不過是件隨時隨地,你情我願,埋它一生也無妨的事。
“你明知我不是來看月亮的。”重霄歎道,“你不就是怕我對那孩子出手,或者對你出手時傷了那孩子,才在他奔入密林前出聲喊住他麼。”
付雲中語塞。他就是這麼想的。
或許相較於他人,付雲中最大的特點也就在此——有人故作鎮定,有人哈哈大笑,有人亮出兵器,而此時的付雲中老老實實兩手一攤:“不好意思。因為我武力不濟,真的打不過你。”
重霄又在笑了。
付雲中知道,今晚上重霄一直在笑。雖然重霄平日裏就常是微笑得叫小師妹臉紅得忘了要問什麼,但對著付雲中時的笑,才是真的一直在笑,一直在真的笑。
就好比重霄也比任何人都更早知道,不論是正午日頭晃晃,還是夜半鬼影幢幢,映在付雲中那雙刹那春暖,滿眼江南的眸子裏,隻會反照出裏頭冰雪未融時,才有的格外璀璨耀目的光。
重霄搖頭,開口:“我不知道你打不打得過我。比起我,你更怕的是方才一路緊跟你和那少年至此的三人,畢竟人多,功夫亦頂尖,若我與他們圍攻你,你必無法好好保護少年周全。現在他們又跟著少年走遠了,看來並不是來找你麻煩,更不會是找我麻煩。”
付雲中“呃”了一聲,默認。
重霄繼續道:“放心,我也不是來找你麻煩的。我來找你說幾句話。”
付雲中一愣,哈哈笑:“哎呀哎呀,原來反而是小師叔來找我訴相思呀~小晴、鳶兒和黛蘭幾個非得嫉妒死我!”
聽見幾個名字,重霄隱約記得,按輩分,該是瞧著他時最脈脈含情,即將成為他小師侄女的幾個本屆應考弟子了。就當沒聽見付雲中的渾話,重霄斂了笑容,道:“有個不情之請。”
付雲中也停了笑,等著聽。
便聽見重霄悠悠一句:“希望你能在接下來的這些天裏,盡量不要與飛聲等人在一起,盡量孤身一人。”
“……”付雲中聞言睜大眼,拉了下巴,“你的意思,是叫我盡量將自己暴露在危險之中?”
重霄微微苦笑:“是了。”
付雲中又睜了睜眼,眨了眨眼,眯了眯眼,細細看著重霄的神情,還是沒能聽見重霄說他一句我在開玩笑,或是看出重霄有那麼一絲玩笑的意思。
然後付雲中頓了頓,再次哈哈大笑,反比方才更歡暢了些:“哈哈哈哈今兒個是怎麼回事了,一個個的都趕著來給我忠告,兩個叫我小心,一個叫我不要小心,我這是小心點好,還是不要小心點好?”
——小心了,能不能撐到不小心的時候?
——不小心,又能不能留條命去思索究竟該不該小心?
重霄不語,垂眸。淺淺無奈,隻無半分回頭。
付雲中笑了幾聲,看著重霄,也不笑了。
不笑了,還歎了。
歎得輕忽飄渺,不細聽,還當真以為隻是沉重了些的一聲呼氣。卻是十足十的無可奈何。
羽睫一顫,重霄聽見這一聲與當年像極的歎,竟是恍然一震。
一震複一怔,抬頭看時,麵前付雲中又是“付雲中”該有的嬉皮笑臉,人見人愛,花見花開。
付雲中頂著張笑得欠揍的臉,還說了句:“既然雲墟城最好看的小師叔都找我夜半訴相思了,那我就勉為其難,聽小師叔的吧~”
重霄愣了愣,再一次唇角輕勾:“多謝。為難你了。”
“哎……”付雲中撓了撓頭,“這話一聽,怎麼就覺著自己已經前途堪憂了啊……”
重霄失笑,將手中傘遞給付雲中:“夜了,該回去了。”
付雲中點頭,抬手。
除了極擅輕功的劍尊淩霄一脈弟子,從來沒有任何一名雲墟弟子敢輕視、敢自比“重”字輩小師叔的輕功。重霄本也就出自淩霄門下,曾是淩霄最得意的弟子,才被傳下重霄的名號。付雲中自然不必擔心,吱悠一晃眼,重霄頂多淋著個發梢衣角,人就已經飄回雲墟城中了。
這把傘,還是留給付雲中撐著慢慢遛彎回城門比較好。
手半抬,指尖即將觸及輕握傘柄,重霄削尖白皙的指節,付雲中卻突地怔住似的,頓了動作。
同是修長精幹,不同於重霄養尊處優,練劍磨成的指掌,付雲中半算幹慣粗活的手指節粗大,指尖圓潤,這般靠近一比,猶顯得溝壑深沉,風雨滄桑。
怎麼看,怎麼不適合交疊一處。
眼見付雲中抬起的手又放了下去,重霄不解地看向付雲中。
而付雲中把手放了下去,卻又抬了起來,搔頭。
騷完頭,搖搖頭,垂下頭,抬起頭,歪了頭:“……我怕,我會懷念。”
莫名一句。
唯有付雲中麵上比十足十的無可奈何更十足十的誠懇坦然,和眉頭比微微苦笑更些微了些的微微離索。
未等重霄開口,付雲中已錯身而過。
等重霄回身,付雲中的身影已隱入斑駁夜雨中。
淅淅瀝瀝。
白皙若雪,眉目如畫的人自三十二骨青紙傘下斂眉,垂眸。
目光落在執傘指間。
何為真切,重霄明白不過。
觸覺,熱度,木質傘柄上頭淡淡的餘溫。
何為懷念。付雲中懷念的,又為何。
無聲笑,笑得也清脆。
卻終是不再那麼清清白白,幹幹淨淨。
“……會懷念,麼……”
————
淅淅瀝瀝。
長濟堂。
原本早該閉門,或道即將於黎明開門的藥館,在這即將過去的今夜,卻是不安生了。
外頭雨疏風驟,裏頭燈火通明。
有人持刀弄槍夜闖長濟堂,偏生是來自雲墟城的三名“重”字輩師叔,帶著六名“飛”字輩弟子,闖得真叫一個正氣凜然,冠冕堂皇。
他們有理由正氣凜然。他們本就是來捉拿犯人的。
在這官府老爺都得向著雲墟小師父賠笑臉的雲墟地界,雲墟城要拿的人,連官府都罩不住。
三名師叔麵前跪了好些人,都是長濟堂的藥師和散工,其中一個年輕小工抖如篩糠,不住磕頭,隻道冤枉。
四名“飛”字輩弟子在師叔邊上站著。另兩個轉來轉去,畢竟年輕了,看著形跡可疑的,威風凜凜喝問幾句,聽著不大對勁便大力拖拽,非叫人服軟,最好再來個老實交代不可。
師叔們也不攔。
對於有些事情來講,結果和手段並不重要,重要的是個“勢”。大勢危勢之下,自可達不打自招、不逼自反、不兵而勝之境。
可顯然,有些人就是那麼不買賬。
須發花白,滿麵皺紋,額上係一條洗發了白的汗巾,看上去目鈍耳聾的布衣老者,便自顧於邊上搗藥。
咚、咚、咚。節奏一致,從始至終。搗完了罐子裏的,停一停動作,略哆嗦著手,自邊上屜子裏頭取些新鮮的。
他已經搗了一晚上的藥了。
其實他也已經搗了一輩子的藥了。今晚上,和其餘那些因有急症病人而須連夜搗藥的夜晚,對他來說沒什麼兩樣。
小弟子見這老頭兒如此氣定神閑,上上下下打量老頭好幾眼,大了喉嚨:“你這老家夥是怎麼回……”
話未盡,轉為哎呦呼痛,捂著後腦回頭一瞧,見是自家師叔虎著眼睛瞪他,便不敢說話了,趕緊後退一步。
師叔上前,對著老頭兒畢恭畢敬拱手一禮:“小師侄沒見過世麵,冒犯季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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