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節字數:2665 更新時間:14-04-24 22:06
“你怎麼……”話剛出口,飛聲又急急收了聲。
屋外腳步聲近,本就睡在隔壁房中隨時起夜的江見清一貫好聽的聲音傳來:“好像聽見聲音了?你們跟我進去看看。雲中醒了嗎?雲中!”
飛聲“嘖”了一聲,怪責地看了付雲中一眼。
付雲中不說話,衝著飛聲得意洋洋地眯了眼,還發出“哼哼”的悶笑聲。
飛聲無法,摸了一把頸側,歎了一口氣。
怪不得這般疼。雖隻是星點,付雲中一口就咬出了血。
但他明白付雲中的意思。付雲中就是叫他走。
本就是擷英會方回,還有一堆的事情等著飛聲,偷溜來看付雲中,怎可叫人發現。
等江見清推門而入,房裏,隻剩了付雲中一人呼呼而睡。
江見清躡手躡腳靠近,輕喊了幾聲,沒聽見回應,也隻好幫付雲中塞了塞被角,帶著隨侍出門睡去。
付雲中卻緩緩睜開了眼睛。
呼吸聲卻依舊粗重。已不是熟睡的呼呼聲,而是近似喘息。
僅掀開被子一角,濃重血腥裹著被中溫暖已撲鼻而來。
付雲中無聲苦笑。
他知道,分明被包紮完好的傷口,已經裂開了。
不是因了方才和飛聲之間的笑鬧。哪怕一動不動昏睡到這會兒,傷口也該開始裂了。再過一會兒,怕是連被褥都要全部浸濕,再藏不住血腥了。
“幸好崽子來得早……”付雲中微歎,又皺了眉頭,“不是沒準備……看來,傳給崽子的內力還是多了些啊……”
說著,表情卻是一派泰然。
但再來一遍,付雲中定還是會做同樣的事,選同樣的時候。
若不是選在昨夜,又渡給飛聲幾乎七八成內力,那一枚深及內腑的透骨釘怕是連付雲中的皮肉都戳不破。
付雲中輕笑了一聲。
沒辦法,“歸雲劍氣”就是這麼個玩意。
亦剛亦柔,可攻可守。繁簡相宜,一招萬招。
承襲此功者,便如同有了點睛之法,手中無論是刀槍劍戟,奇門兵器,都似有了它的靈氣,它的精魄,意動隨心,人兵合一。
無所謂剛柔,無所謂攻守,無所謂繁簡。
晴空歸雲,萬法歸宗。
是以,哪怕就是個人肉軀殼,照樣可以在大成歸雲劍氣後,以身為劍。
身既為劍,劍隨心動,何須兵器,何人能破?
這才是歸雲劍氣之所以傲視武林的真正緣由。
付雲中之所以長久蓄氣,選了昨夜一股腦兒傳與飛聲,亦為了破這把劍。
劍的確是破了。
雖說是付雲中最後急退一步,才恰好能“不小心”被透骨釘擊中。
就是要被透骨釘擊中,才有那個意義,讓付雲中將被趙招德擊落的半截透骨釘重作暗器擊向自己,也才有那個意義,讓他在最後一刻使出落香。
可惜,雖然使出落香擋了一擋,似乎還是用力過度了。
既成劍,剛不易折,折便兩段。自然就不如平常肉身般,上個藥包個紮,便能新血換舊血,好肉替腐肉。
想著,又是一陣激痛,付雲中忍不住輕嘔出一口血來。
方才便是因此,付雲中急中生智,猛咬了一口飛聲的頸項。咬得飛聲出了血,才能掩蓋付雲中口中的腥甜之氣。
頭重腳輕,付雲中裹回被子裏頭,沉沉閉上眼。
被江見清剖開傷口,取出暗器時的確疼,但隻是普通人受了這般傷,要受這般治的疼,咿呀呼痛也大半是裝出來的。
可現下的疼,卻是分明沒有刀,沒有刃,還多了一堆上好膏藥敷著,層層繃帶裹著,卻如被刀子一刀一刀割,利刃一點一點剜,沿著精血脈絡從肉身中央啃噬到肌表,陣陣麻木中,疼到骨髓魂靈裏頭去。
激痛之中,巨大的倦意。
疲倦得叫人忍不住想,這般睡上一覺,醒來時身斷兩截,隻身黃泉,或也是件更輕鬆的事兒。
當然也隻是想想。付雲中不會輕易去死。
他要做的,終於開始。
咬牙,昏沉,豆大的汗珠密密布滿額頭,沾濕枕巾。
付雲中也不知自己是不是睡著了,幕幕舊事飛一般掠過眼前。
想起第一眼見著飛聲,飛聲還是個比當時的付雲中還邋裏邋遢,瘦弱不堪的孩子。
老實說,就算飛聲不來搶,付雲中也會分些肉末給他的。可為何會起了玩心,要說那一句你來搶?
守望崖裏,付雲中已見慣了淚水和哭喊,見慣了因極度恐懼而顫抖緊縮的瞳孔。為了自己的生存,為了親人的生存,而去作惡,去讓他人流淚哭喊,付雲中不知道該如何評判,便幹脆不做評判。
可他留在守望崖的第一個冬天,便見到了一個孩子,和一雙不算很大,不算很明亮,甚至因衣衫襤褸而連幹淨都算不上的眼睛,卻如許清靜寧和,像極一頭自祁連山走失而來的小雪豹,慣浴風雪,靜靜觀望。
付雲中還真猜中了。
娃子真是一頭小豹子。嘴對著嘴,從付雲中口中叼走了大半肉塊,驚得付雲中還以為被啃掉了嘴皮。
頂多十歲的孩子,孤身踏雪,眼眸淩厲,任性狂妄。
當時的付雲中愣了愣,哈哈大笑,眼淚都出來了。
場景一換,付雲中也成了孩子。
頂多一兩歲的奶娃子,被一個女人溫柔地抱在懷裏,便似再無風雨。
女人摟著小付雲中,一邊輕拍著背搖啊搖,一邊耳語低喚,雲中,雲中,我的小雲中,快快長,快快長。
女人麵目早已模糊,終歸是好看的。
好看的就是人們口中的江南女子。沾了水墨往素箋上寥寥幾筆,便是個煙作眉,雨作骨,油紙傘下回眸一笑,究竟是何容顏,都已不再重要。
後來,親吻香甜,懷抱溫軟的女人,終日臥床,藥香盈室,再抱不動付雲中了。
同樣自小抱抱他,親親他的男人,日複一日陪伴床頭,盡心照料女人,還要看護奶娃子,苦得滿臉憔悴,依舊無怨無悔。
那個時候的男人,還有著黝黑的發,黝黑的眉。
多少個夜晚,男人累得拍著小付雲中的背,不覺沉沉睡去,再醒來,已是一窗晨光。
終一日,小付雲中再見不到臥病的女人。而男人形同枯槁,終下決心,帶著小付雲中舍棄家園,穿過整個中原,來到紅石峽,雲墟城。
如夢似幻,以為早已忘卻的記憶卻格外清晰。
雖已是小老頭,卻年輕得多的禮尊經常想抱小付雲中,被娃兒一腳踢開;從來都美得飛雲淩霄的劍尊也抱過小付雲中,孩子都愛美人,見是淩霄,小付雲中任她抱著,看著美人直發呆;方二十餘歲的武尊板著的臉孔一出現,小付雲中就開始哇哇大哭,還要隨身照顧付雲中的年輕女官哄上好一會兒才罷。
那些個年輕女官的臉,付雲中也不大記得了。隻記得其中一個年紀不算輕,也不算最漂亮,卻尤其溫柔,亦尤其堅忍,不論小付雲中怎麼鬧騰,到了她手裏,便都沒了轍。
一個個的女官隨侍們是怎麼消失的,付雲中也記不清了。
他連名字,都沒有了。
早在男人牽著小付雲中的手,站在雲墟城門前時,男人便半蹲了身,摸了摸小付雲中的頭,道了句,從此,我不再喚你作雲中,你也隻能喊我作師父,明白嗎。
看著男人同樣模糊,卻無疑俊美無儔的臉龐,小付雲中不明所以,愣愣點頭。
沒過多久,男人舍名換姓,成了華衣峨冠,高不可攀的雲墟第一人。
從此,發色成雪,長長披垂,月下如仙。
而漸漸長大,被男人喚作重明的付雲中,已連有沒有喚過男人一聲爹爹都記不清了。
或因了現實的激痛,夢中的付雲中亦忽墜入黑暗,疼痛難忍。
疼得呼喊的力氣都沒了。
睜眼,仍是一片虛無般的黑暗。
如許相似。
像極那年。
隻有滿鼻血汙腥臭,濃重得叫渾身脫力的付雲中都差些嘔了出來。
掙紮求生,緩緩爬出,方知藏身之處,竟是異獸屍骸。
是了。付雲中又想起來了。
十二年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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