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四二章我知道了,先生

章節字數:4339  更新時間:20-06-11 19: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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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次日一早,傅桓真吩咐了人準備車馬,自己先去了蕭禦房裏。蕭禦已經洗漱完畢,端坐在床頭。

    “先生可休息得好?”傅桓真去見禮,“可用了早食?”

    蕭禦抬起眼來。傅桓真一愣,腳步都頓住。眼前的蕭禦,傷痕仍在,殘弱仍是,但那眉目之間,仿佛有利劍破雲,仿佛有古鬆鋸巔,不過視線相觸,就似要拘人魂魄,叫人無處遁形。

    傅桓真站在原地,眼眶刺痛,幾乎要遏製不住仰天大喊的衝動。

    昨晚的輪椅,本以為便是迄今為止上天給她的最大獎勵,卻原來不過是更大驚喜的前奏。為了這一刻的到來,她甚至早已做好了舍棄一切作為代價的準備,卻不想,它竟在她毫無防備的時候,來的這樣悄無聲息。她覺得腳軟,就像被數噸海水衝擊,又像從萬尺高空墜地,從心髒奔湧向四肢的血液帶來的暈眩感,讓她幾乎要支撐不住簡單的站立。

    然而,在最初的震撼之後,傅桓真匆匆低下了頭,深深呼吸,用盡全力將心底的澎湃壓服住,不願對麵的人看出她的異狀,生怕因為此刻的一點點不合適的反應,將蕭禦再次推回到封閉的殼中去。

    “你今日去了王府,”蕭禦道,“便與陽州王說,我如今傷勢未愈、麵容可怖,不能見人,便有心恐怕也無力為繼,也不會搬離此處。若他不介懷養個閑人,便應了他。”

    “先生?”傅桓真吃驚。

    蕭禦擺手阻止她,讓她走到麵前攤開手心,伸指在她掌中畫了個符記:“遣人去接到我的地方,朝西每隔十米在樹上標記十處。三日複查一次,若見到相似暗記,便拓來給我。”

    傅桓真低頭看著掌心中不知何意的記號。

    蕭禦收回手:“從我身上取下的東西呢?”

    那時自鏢局的人手裏接回他,他身上的衣物上全是傷口血汙和藥垢,已經無法洗淨,但丟棄之前確實好生檢查過,不見有什麼特別的物品。倒是莫玉他們替他清理傷口時,從他胸前摘下一枚粘血的鐵牌,傅桓真仔細清洗過便將它收了起來,準備等他清醒之後交還,後來卻是忘了,這時聽他提到才想起。

    “在的。”傅桓真忙去他床後櫃子深處找出一個錦盒,揭開蓋子奉到他麵前,“先生那時身上隻帶著這個。”

    蕭禦看著錦盒裏頭的鐵牌,目光沉了沉,隨即伸手拿起,手指在鐵牌上撫過,又將鐵牌遞給傅桓真:“按著此物製式,去掉這幾處圖案,加刻號數做十麵銅牌。此時要你親自去督做。做成之後,這鐵牌便由你掌管,貼身放置,片刻不離身。替你製牌的人,殺了滅口。”

    傅桓真一驚,手上抖動,鐵牌在燈下閃過暗光。

    “你做不了,”蕭禦抬眼看她,“便由我替你去做。”語氣冷淡近乎無情。

    傅桓真一瞬間仿佛看見二皇子口中那個萬軍之中殺敵,神魔難擋的西楚珩王。她有些咽幹地吞了口唾液,慢慢將鐵牌握近掌心,任由鐵牌棱角硌疼掌肉。

    “我知道了,先生。”她輕輕道。

    “你既決心不做安於內宅的傅家大小姐,決心扶助陽州王立業,”蕭禦冷然道,“難道不曾想過陽州王所圖?當真以為他隻為做個閑散王爺,一輩子受製於人、困居一城?你若真這樣想,趁早推了王府的差事,回傅家由你父兄庇佑餘生。否則,便要清楚一件事,一旦走上那條路,仁慈便是你最大的敵人。它會將你和你想要保護的人送到對手的刀下,任人宰割!一旦走上那條路,你的雙手便不可能再不粘人命、不染人血。你想好,若是做不到,早早收手!”

    是,她一直知道二皇子所謀求的,不是一城,不是人臣。他要的,是登上巔峰,是為主天下。她選擇依附他,難道不是也在賭這一把從龍之功?她既然選擇與他同行,便再不可能獨善其身。她會在這個巨大的絞盤上,要麼全身而退,要麼粉身碎骨。她也知道自己其實一直在僥幸地將自己安放在旁觀的位置上,固執地以過客自居,甚至明知有人無數次要將她置於死地,卻仍在用各種借口拖延不肯直麵。她一麵想要強大到能自保、能保護身邊想要保護的人,一麵又割舍不掉成為傅桓真之前那些年的價值觀和道德觀。到了最後,就變成如今這也想要那也想要,狠不下心絕不了情的矛盾尷尬局麵。

    蕭禦的話,無非是挑開一層遮羞布,讓她不能再自欺。

    然而,此刻的蕭禦,不是靖安城中溫和耐心的王珩,也不是此前雖然陰鬱卻仍是保留了溫情一麵的她的先生。他是西楚珩王,是萬軍中取敵首級的殺神,是個從屍海中帶著滿身傷痕複生的未亡人。他用那樣冷絕的語氣說話,用那樣無情的眼神指責她,即使明明帶著他自己的痛和傷,帶著自己的仇恨和遺憾,仍是像利箭一樣在她身上狠狠鑽了巨大的窟窿,讓她痛得背心都是冷汗。

    可是,他話語背後泣血般的痛苦和自責,卻又令她連痛都不敢顯露出來,隻能越發用力地握緊掌中的鐵牌,用一種疼痛去抵拚另一種疼痛。

    雖然蕭禦並未說明,但這塊鐵牌,必定有著極其特殊的含義。他那時瀕死,身上除了衣物便隻有這鐵牌貼身放置,而他方才將它交到她手上時吩咐的那些話,更加證明這鐵牌的不尋常。她握它在手心,那樣鮮明的存在感和超越本身的沉重感,都在提醒她,不隻是輪椅這個變化,一夜過後,蕭禦已經做了一個決定。她不知道這個決定會引領著她去往何處,隻知道從此之後,許多事情都會不同。

    直到站在王府門外,等待府門打開時,傅桓真都還沉浸在這塊鐵牌帶來的衝擊裏。

    ……

    ……

    傅桓真離莊之後便趕到陽城王府,意料之中也是意料之外地,在王府大門外被攔了下來。這還是她與二皇子相識之後,吃到的第一個閉門羹。若非門房和護衛那尷尬又不失親熱的微笑,她真要以為從此都進不了這個門了。

    隻是懲戒的話,就容易應付得多了。

    傅桓真微低了頭,在王府外既不起眼又能令府裏的人一開門便能看見的位置靜立等候,但直到日落也不見府門打開。張伯擔心她身體熬不住,卻也知道這不是尋常能投機的時候,隻能陪著。幸而天陰,不至於曬到中暑。

    其間王府門房曾經偷偷送了茶水和點心出來。便是這點善意,讓傅桓真徹底丟掉了離開的念頭。王府治下極嚴,而門房這類不起眼的小人物,反倒是最能察覺風向的人。他還敢向傅桓真示好,就能說明問題。

    果然,華燈初上時,王府側門打開,二皇子身邊的近侍提著燈在門裏招手。傅桓真從肺裏吐出口氣,將掌心裏的鐵牌收好,整理了頭發衣物,隨近侍入府。

    近侍的態度與以往並無不同,親切但又不是過分親熱,就仿佛傅桓真並不曾在府門外吃了一天閉門羹。

    “小陳爺,”經過一處拐角,傅桓真借機塞了片金葉子過去,“王爺應該已經用飯了吧?”

    陳內侍輕車熟路地將金葉子夾在指間,笑意不變:“王爺公務繁忙,將將才得了空用些點心。小奴瞧見師爺奉去的茶是今年新起的雨前龍井。”

    傅桓真會意。這是說二皇子此刻的心情應該不壞。

    那就好。

    陳內侍領她直走到二皇子長待的內書房,在屏風旁止步,示意她自行入內。她低聲謝過,留張伯和沉香在外,自己轉過屏風入內。

    二皇子倚在窗邊軟榻上看著折子。陸沉隨侍一旁,見她入內,偷偷朝她丟了個眼神。

    傅桓真微微點頭,過去跪在二皇子書案前,頭伏地:“王爺,傅桓真前來請罪。”

    二皇子不理。

    這是她與二皇子相識以來,第一次鬧得這麼僵。回顧以往,其實二皇子對她一直十分寬容,從門房、侍衛、內侍和陸呈對她的態度便可見一斑。在今日之前,她進王府甚至已不用通傳,比陽州府尹的待遇還要好。連膳房準備吃食時,都會特意為她上一兩個愛吃的菜點。上行下效,這些看似不起眼的小事,處處都彰顯出她此前在二皇子這裏的優待程度。如今不過一天的閉門羹、不過跪得久一點,又算得了什麼。

    二皇子將她晾了半天,大概終於覺得夠了,總算抬頭將手裏的折子交給陸呈,低聲交代幾句。陸呈接過去,離開時將侍從也一起帶走,經過傅桓真身邊時,輕聲說了句:“快去侍候著。”

    傅桓真點頭,待他們離開後,起身走到案邊跪下:“給王爺侍茶。”倒了杯茶水雙手舉過頭頂,“王爺請。”

    二皇子似笑非笑地看著她,直到她以為自己是不是要舉著這杯茶到天荒地老時,才終於抬手接過杯子到唇邊啜了一口。傅桓真忙又接過茶杯放回案上,然後退到原地跪好伏身。

    好半天,二皇子才又道:“起來吧。小傅爺今日過府,不知有何指教啊?”

    傅桓真剛要起身,聽到後半句,隻好又跪下:“請王爺責罰。”

    二皇子冷笑:“本王如何還能罰得了你?”

    傅桓真暗自歎氣,直起身來:“王爺要聽真話,傅桓真今日便是來說真話的。王爺於我,有知遇佑護大恩,但凡王爺有用,我百死不辭。這是真話。先生於我有教誨之恩,我若是置先生危難於不顧,便是無義。這也是真話。何況——”

    “何況什麼?”二皇子冷聲道。

    傅桓真瞥他一眼,咬唇:“何況,先生是我敬慕之人,我自然是要維護他多一些。”

    二皇子原本還要斥責,卻在傅桓真表情裏,突然就領悟了“敬慕”一詞的真正含義,一時愣住,好半天,自己嗆住,咳得驚天動地。傅桓真無奈起身過去,道聲冒犯,替他拍背順氣,又遞上口布。

    半晌,二皇子止住咳,瞪著傅桓真:“你方才說什麼?”

    傅桓真垂眼:“小人方才說,王爺和先生,於我都是能舍出命去維護的人。”

    二皇子拍案:“重說!”

    傅桓真清清嗓,用了以前的敬稱:“殿下明明聽見了。”

    二皇子瞪著她,許久不說話。傅桓真眼觀鼻鼻觀心,十分有耐心。

    隔了許久,二皇子才道:“你是當真的?你才幾歲?”又道,“那蕭禦雖然出身不凡,又是才華卓絕,但如今容貌毀壞、雙腿殘廢,年紀又比你大上許多,怕是能做你父親——”

    傅桓真垂眼:“先生不過大我十一歲,一輪還不到,哪裏就有我這麼大的女兒了。”

    二皇子道:“即便如此,他如今容貌身體俱毀,你是看上他什麼?”

    傅桓真道:“稟殿下,我八歲就喜歡他了,至今沒變。”

    “你可知道他成過親,還有孩子。”

    “靜柔姐姐和孩子都已經死在西楚。”傅桓真低了聲音,“我願照顧先生到終老。”

    “即便要照顧他終老,也不見得就要喜歡。”二皇子搖頭,“你們這些女兒家,心思實在是怪。罷了,你是我身邊的人,終身大事豈容得你胡來?你且把那心思收了,待你再長些年歲,本王自會給你指一門良配。”

    傅桓真道:“我是商賈之女。這些年在外頭行走,沒有一點閨秀風範,陽城有頭臉的人家主母早將我認得清楚,誰會願意讓我進門?還是殿下要將我指配給販夫走卒?我是不介意,隻是怕折了殿下的臉麵。”

    “你放心。”二皇子咬牙,“若是本王出麵,陽城哪家敢拒?陽城沒有,便去遍尋天下豪俊!”不等傅桓真回嘴,他立刻又補上一句,“當真沒人要,本王就收你入府,保你餘生衣食無憂、終身有托!”

    傅桓真撇嘴:“我不做妾!殿下的妾也不行!”

    二皇子失笑:“我堂堂皇子,一國親王,倒連個殘廢也比不得了?”

    “殿下不要這樣說先生!”傅桓真抬頭,“莫說殿下,便是天王老子來了也比不上!我死也隻嫁先生!”

    “這些年,我真是太放縱你了!生生養出個市井混混一樣的野丫頭!”二皇子暴走,隨手抓了案上的茶杯就砸過來。

    傅桓真矮身躲開,一麵轉身朝外跑,一麵喊:“總歸我隻嫁先生!若是別人,我寧可死了!”

    “我今日就替你爹打死你這個混帳——”二皇子怒罵,又砸過來茶壺。

    傅桓真幾步搶出門,身後一片哐啷打砸聲。

    陸呈一臉震驚地迎過來,看看屋內,又看看傅桓真:“怎麼的?先前不是已經消氣了?這又是怎麼了?”

    傅桓真雙手撐在膝蓋上喘氣,聞言抬頭一笑:“放心吧陸大哥,沒事了的。我回去躲兩天,等王爺消消氣我再來。”直起身拍拍袍角,帶了張伯和沉香離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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