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七章 世上可有神佛?

章節字數:4759  更新時間:16-09-28 18: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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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兩天後,紫青連同錢氏、李氏的家人一起被牙婆來帶走發賣。傅桓真讓水香送了些錢過去給牙婆,讓她善待紫青,又悄悄塞了些給紫青藏著自用。水香回來說,紫青離開時,朝著她院子的方向拜了三拜,囑咐水香一定要細心照料她。

    傅桓真終究還是難受,因此暈沉睡了一天。

    隔了幾日,傅弘平帶著傅桓誌來向傅老夫人辭行。張氏跟在後頭,眼睛紅腫如桃,到底不敢在傅老夫人麵前嚎哭,不過那姿態也做了十足,到後來,引得傅弘平跟著紅了眼眶。然而傅老夫人並未因此心軟收回送傅桓誌離開的決定,沒多久就將這一家三口遣了出去。

    傅桓真沒有去見那個也許要為“傅桓真”的性命負責的少年。她說不上恨,隻是覺得不該原諒,但因此要對方以命換命,又狠不下心腸。然而,明知張伯不會就此放那少年安然脫身,她最終仍是選擇了默許。

    張伯原本並非傅家仆人,是隨傅桓真生母一起進的傅家。據說,他年少時曾在名師門下求學,得了一身好武功,因緣際會,成了陶家小姐的貼身仆人。真母死後,傅桓真被接到靖安城,他也就跟著進了安苑,一心服侍在傅桓真身邊。他平常待人寬厚,傅家的武師也愛跟他交流武藝,因此在傅家下人中頗有人緣。若他肯接手別的事務,恐怕早就成為獨掌一方的大管事,隻是不知為何甘於給傅桓真做個護衛。

    傅桓真屋裏有許多他用自己寥寥無幾的月錢買來的物事——之前的傅桓真大概年紀小不懂事,對這些物品總是三分鍾熱情,玩過後轉眼不知扔到哪裏去——她醒來後慢慢收集,才將這些屢有殘損的物品收納起來,不至於時時把玩,卻很清楚這些小物品背後的意義。即使他的忠誠,也許隻是對傅桓真生母的忠誠,但如今,這份忠誠,已隨著“小主人”三個字,轉移到她的身上。

    在這個陌生的世界,這樣的忠誠和關懷,是傅桓真珍之又珍,惜之又惜的寶物。

    而明知傅桓誌極有可能做了對傅桓真不利的事情,張伯這樣看重她,又怎麼會任由他自在?傅桓真若是去阻止,又怎麼對得起自己,對得起那個夭折的小女孩,對得起張伯一腔忠義?

    ……

    ……

    紫青等人被發賣後,府裏下了禁口令不能議論,一應事務如常,仿佛並沒有什麼意外發生過。

    幾日之後,在濟通寺遇見過的王氏夫婦登門致謝。王公子芝蘭玉樹,王夫人娉婷動人,又專程送上家存的藥方,姓陸的仆人應對風趣很會說話,傅老夫人對他們十分有好感,開了晚宴迎客。傅弘孝作為年輕子侄中領頭人,在席作陪。

    與濟通寺初見一樣,王公子仍舊神色淡淡,然而應對施然有度,有些冷漠疏離,卻不令旁人感覺不適。他容顏清雋,身形修長,衣上隻一個壓袍的玉佩再無冗餘,舉手投足間皆如畫,生生將傅弘孝比了下去。也不知此前他們在書房中聊了些什麼,傅弘孝對著王公子時一副欽佩無比的表情,雙眼灼灼有神,言語之間絲毫不掩飾讚譽,大有相見恨晚之感。

    傅老夫人看得皺眉。好在傅弘孝並非是個沒腦子的,何況飯桌上禮儀,也容不得他話癆,於是一席飯吃得還算和睦。

    因此前投毒一事傅府的廚子換了人,新來的掌勺祖籍東南,所做菜品喜愛帶點甜味,老夫人吃不慣,特意囑咐改過,今日餐桌上的菜式,偏辣偏酸。傅桓真本人是愛辛辣的,但因吃藥忌口,布菜時紫蘭特意將素菜往她麵前安排。王夫人大概初來乍到不自在,加之口味不合,進食很少。傅桓真坐在她旁邊,自然要盡地主之誼,於是叫紫蘭。王夫人微笑低聲致謝,目光輪轉間,朝自己的夫君投注一瞬,若是能得王公子回顧,目中便添一分安寧,唇角的淺笑也愈發溫婉。

    傅桓真看在眼裏,不禁心生感觸。

    世上女子,無論古今、不論貴賤,恐怕都逃不過“願得一心人,白首不相離”的祈盼。王夫人蕙質蘭心,容貌脫俗,嫁的夫君如此人才出眾,夫婦二人又情深眷眷,不知羨煞多少旁人。

    她正自感歎,就聽見小叔叔傅弘孝突然揚聲一句:“賢伉儷這樣快便要離開?”

    談話間已經知曉,王氏夫婦本是北方人,新婚之後新郎官特意陪著妻子往南方遠行,沿途賞景散心,也讓體弱的王夫人,借南方暖和的氣候調養身體。靖安城並非什麼名勝古跡,能看能玩的地方不多。他們已經待了這麼些日子,要走也是正常。

    可顯然傅弘孝是舍不得的。看他一臉焦急,仿佛要離開的人是至親好友。

    傅老夫人開了口:“走什麼,這才登了我家的門,索性住下,趁這幾日天氣晴好,叫弘孝陪著你們在城中玩耍玩耍……”

    傅弘孝大喜,連聲應和。可惜王公子婉拒傅老夫人的挽留,隻說家裏有事情等著打理。

    “那也不該這樣著急,”傅老夫人道,拍拍身邊傅桓真肩頭,“我瞧我這孫女與你家夫人很是投緣,實在難得。看在這小丫頭的麵子上,好歹住些時日再走不遲,不然傳了出去,還說我傅家小氣,不懂待客之道。再一則,過兩日給我家真兒治病的大夫要上門複診,不妨給夫人瞧瞧,遠行路上也好安心。”

    王公子原本隱約有幾分不豫之色,卻在聽到後麵一句時斂去,垂首向老夫人一禮:“恭敬不如從命,多謝老夫人美意。”

    “夫人看可好?”傅老夫人轉向王夫人問道。

    王夫人抿嘴一笑,看一眼王公子,帶著幾分羞意點頭:“多謝老夫人了。”

    “客氣什麼?”傅老夫人嗬嗬笑,“這府裏一向冷清得很,你們來了,我們也添些熱鬧。”

    飯後在偏廳喝茶。其間陸管事陪了笑道:“小人瞧著小姐有些體弱,身子骨還是太單薄,不知可有修習內家功法?”

    傅老夫人對傅桓真的身體一向重視,若是有用隻怕連月亮也要摘下來熬藥,聽到陸管事這樣說,忙欠了身道:“這是怎樣說法?”候在外頭的張伯也抬眼看過來。

    “小人也是外頭聽來的道理,”陸管事道,語氣卻不像是在說什麼隨便聽來的道理,“似小姐這樣,體弱年幼,隻靠著湯藥,難保虛不受補。俗話說是藥三分毒,外力終究不如內體強健的好。小人年輕時,曾隨一位道家高人習得一套養生之法,簡練易學,長期以往,能強健內體、頤養元神。若老夫人允許,小人願意陪小姐練一練。”

    傅老夫人並非普通內宅婦人,也是有見識的,聽了陸管事一番話,略一思酌便點頭道:“大夫也曾說過這樣的話,隻是我家的人多隻會些拳腳功夫。陸管事有這個心,老婦人就先行替孫兒在此謝過了。”

    陸管事連稱不敢:“也不過是淺顯的入門法,老弱都是習得的。老夫人太客氣了。”

    傅桓真在他們說話時抬眼看了張伯,見張伯滿臉喜色,便知道這位陸管事所說的功法恐怕當真有用,心裏也是高興,畢竟如今她的身體實在太弱,連自保也不成,更別說做其他事情。若真能恢複健康,能跑能跳,也是好事。

    王氏夫婦便在傅府住下。

    隔日,替傅桓真治病的方大夫登門,在傅桓真這裏例行檢查調整用藥之後,便依傅老夫人請,去給王夫人診脈。不想這一診,竟診出個喜脈。王夫人懷了一個多月身孕,按醫囑胎穩之前不宜勞動,王公子原打算在城中尋一處宅子租下,可王夫人本就嬌弱,知道自己懷孕,驚喜之下竟有些支撐不住,在床上養了幾天才恢複過來。王公子初為人父,又憂心妻子身體,隻能安心住下。

    王氏夫婦所居客院,麵東背西,天晴時,一日裏好幾個時辰陽光滿屋。王夫人怕冷,能起身之後,時時都在院中斜臥暖陽之下。王公子初時擔心妻子,總留在家中陪伴,無奈傅弘孝屢次邀約,王夫人怕自己丈夫悶在家中無聊,也勸說他外出遊玩。

    傅桓真其實對這個溫婉心善的女性頗有好感。這樣美麗的女人,就是在一旁看著都是享受,何況還有避雨、贈藥的因緣,而且就心理年齡,她對這個不到二十歲、初孕將為人母的女孩子總是帶有幾分憐惜,怕她客居寂寞,於是時常去給她作陪,或是聽她讀書,一起寫字,或是做女紅。後來即便王公子不外出的日子,她也不時過去,偶爾王公子有興致,會在她看書習字時指點一二。

    相處愈久,愈是覺得王氏夫婦的不尋常,言談舉止、待人接物,無不彰顯大家風範。傅家也算是靖安豪門,但與王氏夫婦相比,仍然暴露出許多商賈人家的隨性和俗風。傅桓真仿若海綿一般,竭力想要從王公子興致來時向她展露的學識中汲取所需的養分,好在陸管事教授的功法漸漸起了作用,她的身體漸漸強健,才不至於因為思慮太過體力不足而敗下來。

    不時地,陸管事會說些路上的見聞趣事。一開始,恐怕是這位陸管事覺得傅桓真年紀幼小捱不了悶,不能與他家主母作伴而調劑氣氛所為,不想竟然一發不能收拾。他也是個厲害的,竟有那樣多的故事來說,加之言語風趣、繪聲繪色,實在讓養在深院中的人如同窺見另一個光彩陸離的世界。尤其水香,時時聽得雙眼發光,聽到悲傷時流眼淚,聽到驚嚇時哇哇大叫,高興時開懷而樂,有她這樣捧場的觀眾,愈發有趣。

    相比較在傅老夫人麵前的拘謹,王夫人顯然更喜愛有傅桓真和水香這樣的小孩陪伴,每日裏說說笑笑,再加上傅老夫人刻意交代過廚房安排養身補氣的飲食,王夫人的氣色比剛得知有孕那時好上許多,幾人之間的情誼也慢慢建立起來。而王公子那裏,似乎有些投桃報李的意味,從最初興致所至的指點,慢慢到有了幾分刻意為之的教導,傅桓真總算有了喘息的空間,囫圇吞下去的東西終於能夠留出些力氣來消化。

    又過了些時日,王夫人有了孕吐的現象,雖不算厲害,但總歸耗費心力。她應當是不願丈夫日日麵對自己狼狽的樣子,執拗不依將他往外趕,要他出門交友遊玩。王公子卻不願在這樣的時候拋下妻子出門,夫婦二人反倒因此互生悶氣。傅桓真看在眼裏,一麵感歎他二人鶼鰈情深,一麵又怕孕婦真的生氣傷身,於是想了個理由,鼓動傅弘孝勸說王公子去濟通寺給妻子求個母子平安的福簽。王公子不過是關心則亂,借坡而下應允出門。

    傅桓真磨了傅老夫人許久,於是又得了次出門的機會。相比上回一步三喘的模樣,這次她好歹能自己步行,證明陸管事那套養身氣功著實有用。

    濟通寺住持見了傅桓真,自然是好一通吉言,接著想要捧一下隨行來的王公子,人家已經負手施然往殿後逛去,討了個沒趣。傅桓真暗自好笑,依足規矩去佛前上香求簽捐過香火錢,才繞去殿後尋王公子和傅弘孝。

    正殿大佛後頭,是個百佛長廊,台上大小不一的佛像參差林立,青煙氤氳,森嚴莊重。王公子駐足站在一尊菩薩像前仰首觀看。風自長廊另一頭拂來,掀動他袍角飄飛,光影幻動中,實在有幾分油然宇飛的錯覺。傅桓真沒來由地有些心慌,於是加快腳步過去。腳步聲驚動了王公子回首,她胸口那一點慌亂才消退不見,心跟著定下來。

    她很清楚自己的異樣一定瞞不過王公子的眼,有些難為情地自辯道:“方才先生的模樣,好似仙人一樣要乘風飛了,嚇我一跳。先生要是不見了,回了家,小叔叔不知該如何跟靜柔姐姐交代。”

    傅弘孝失笑,嗔罵:“小鬼靈精,這些日子身子大好,頑劣的性子也跟著回來七分。”

    王公子神色淡然,眼底有一絲絲不可辨別的笑意,沒有說話。

    傅桓真也不介意,跟著抬頭看那尊佛像:“先生在看文殊菩薩?”

    王公子扯了嘴角:“所謂文殊,一麵二臂,頭戴天冠,一手持劍,一手持蓮花,座有雄獅,這尊像臃腫不堪,可有半分菩薩威儀?”

    “爺——”陸管事在後頭苦了臉。王公子斜睨一眼,陸管事立刻噤口不語。傅弘孝在一旁捂嘴忍笑。

    傅桓真看一眼佛像,心頭隱約湧上幾許迷惘。鬼神之說,她向來是不信的,如今卻不知道到底應該信還是不信。若信,難道世上真有神佛?若不信,在她身上發生的事情,該如何解釋?潛意識裏,又覺得將所有的事情推脫鬼神,似乎並不足以說明一切。不過,無論如何,如今的她,比起以往的任何時刻,對這個世界,無比地懷著敬畏之心,感激造物主的偉大和恩賜,並因此時刻警醒自己,不要妄悖。

    她正苦思,卻聽見身旁王公子似有似無一聲低歎:“佛渡眾生,誰來渡佛……”語氣極盡嘲諷。

    傅桓真詫異回頭,王公子已折身而去,傅弘孝自然跟得極快。陸管事卻是一副全然不曾聽見的模樣低頭朝她微笑。

    王公子那句話,不可能是她聽錯,既不是她聽錯,這句話卻又是哪裏來的由頭?那語氣中的荒涼疲憊,到底又是從何而生?傅桓真震驚莫名,幾乎要令她將一直以來對王公子的認知顛覆。這個眾人眼中人才絕倫、夫妻和睦的貴公子,原來無波的表麵竟隱藏著如此沉鬱的負麵情緒。她很想將之理解為少年強說傷愁,但這些時日的交往,足夠讓她了解這個人絕非那樣懵懂做派的酸儒。然而,真相究竟是什麼,她又無法依靠此前的言談舉止做出判斷。

    而開口直問,卻是更加不可能的。

    “小主人可累了?”張伯在旁邊問,“先回車裏歇息?”

    傅桓真一時有些意誌消沉,便點頭答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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