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節字數:2942 更新時間:16-09-27 18:38
天一連晴了三日。
第四日,傅老夫人讓庶子傅弘孝領了仆從護院,送傅桓真到濟通寺還願。
傅桓真自病後睜眼,算是第一次踏出傅家大門,透過車窗上的紗簾看著車外景致,內心的期盼和愉悅遮蓋了路途顛簸的不適。水香能跟著出門,笑得眼也看不見,一時跑去前頭掀簾看車夫駕車,一時趴在窗邊驚呼不斷,看什麼都稀奇,看什麼都要叫傅桓真同看。紫青見傅桓真精神比往日要好,便也沒拘著水香,到後頭見她實在不像話,伸手擰了耳朵扯回來,嚴令端坐噤聲。水香不敢反抗,含了一泡淚縮在車裏,傅桓真看得好笑,對其求救的目光視而不見。
傅家家產雄厚,馬車做工精良,車內茶幾茶具用的磁石製成,如何顛簸也不會傾翻,車廂鋪了厚厚的毛皮軟褥、四麵都是靠枕,還燒了暖爐捂腳,時間一長,又少了水香的咋呼,傅桓真畢竟體弱神虛,沒了賞景的力氣,昏昏欲睡。
一覺醒來,馬車不知已在濟通寺外停了多久。見她睜眼,紫青歪頭朝車外喊了聲,一邊替她整理頭發衣物,又喂她喝了水。
水香臉頰通紅地舉著一串紅果從遠處跑過來,脆聲脆氣地喊:“小姐怎麼才醒?大夥都等了好半天。”
紫青板下臉來:“路上也就罷了,這裏還有旁人在,該講的規矩好生記著!”
水香撇撇嘴,垂頭應著縮往後頭。
紫青拿披風將傅桓真裹得像繭,扶她走到門邊,張伯伸手過來將她抱下車。
“姑娘才睡醒,別叫她吹了風,”紫青在車裏囑咐,“張伯送了過去吧。”
張伯點頭,抱著傅桓真走到寺門前,傅弘孝由個僧人陪同著,大步從寺裏迎出來。
傅桓真這位庶出的小叔叔,幼年時學業出眾,是弘字輩中難得的少年秀才,可惜此後科考屢屢落選。二十歲那年一場大病之後徹悟,幹幹脆脆放棄為仕一途,安心在靖安城隨著老夫人打理傅家的產業。老夫人總說他天生少了一根筋,學文不成,做生意也不成,好在品貌端正、待人又總是一副和善笑臉,做個招攬客人的大掌櫃倒是綽綽有餘。傅桓真倒是很喜歡這個小叔叔,不僅因為他出手大方,還因他天性隨和總是一副笑臉,而且身材挺拔、麵容端正,品貌都不俗。
“醒了?可有哪裏不舒服?”見傅桓真被張伯抱著,傅弘孝一臉緊張,知道無礙後才放鬆下來,伸手將她接過去走往大殿。進了殿門,寺院住持麵帶笑容上前來行禮,朝傅桓真連說了一通好話。
住持這樣的殷勤,其中緣由不難究尋。
濟通寺是靖安城最大的寺院,傅老夫人誠心向佛,這些年香火錢送了十足。正殿外燃香的巨大銅爐、殿內金身佛像、還有看不到的後院裏新起的禪院,花費的都是傅家的銀子。此刻那銅爐中青煙嫋嫋的三炷高香,也是因傅桓真要來還願,傅老夫人特地遣了人來請的。足足燒了一夜的三炷香,此刻竟都還有大半,奢侈可見一斑。
這樣豪爽富貴的香客,誰又舍得怠慢?
傅弘孝將傅桓真放下地,替她取了披風遞給張伯拿著。住持親自執了傅桓真的手,到佛前磕頭敬香,寺中長老在一旁為她誦經。三拜九叩之後起身,傅弘孝過來牽她到一旁坐著,水香過來跪下,替她跪聽經文直至佛鍾鳴響。
水香起身時,腿麻栽倒,若是往常,恐怕早就嬉笑開去,這時倒也能忍住,自己爬起朝佛像磕了個頭才去傅弘孝手裏接了銀票放進功德箱。
住持臉上的笑紋愈發深刻,連聲說寺裏一定讓長老念足七日福經,又從佛前捧來一串珠鏈,念著佛號替傅桓真繞了五圈在腕上。那珠鏈色如天青,間中有白珠相隔,幽沉潤目,品相極好。
“這是法會時特意為大小姐備下,已在佛前供奉八十一天。”住持道,“保大小姐康健平安。”
傅桓真垂首看自己腕上珠串,心裏清楚住持舍得拿出這樣成色的珠子,看似大方,其實深究下去,恐怕仍是羊毛出在羊身上,拿傅家的錢在傅家人身上做人情。不過許多事情,不能深究,也沒必要深究,至少康健平安四字是令人樂意接受的祝福。
“大師父費心了。”傅弘孝行禮道謝。
傅桓真仰頭一笑,被煙迷了喉嚨,咳了幾聲。
“小主人可覺得疲累?”張伯馬上弓身問道。
“殿內煙重,”住持忙道,“大小姐不必等候,先行出去吧。”
張伯替傅桓真攏上披風。傅弘孝抱起她同住持道聲“有勞”,帶她離開。
出了寺門,時辰尚早,傅桓真看著頭頂陽光普照、雲淡風輕,不想就這樣回返,央了傅弘孝要去看山景。傅弘孝也不過二十冒頭坐不住的年紀,又心疼侄女難得出門,爽快答應,安排了人看車,點了幾個護院往後山去。紫青攔不住,隻能提了裙擺,帶著兩個婆子跟在後頭。
水香如同被放飛的雀兒,被塞了個墊子抱著也沒顯得累,蹦跳走在前頭,紫青雖是丫鬟,日常也是養尊處優,沒爬多久便已氣喘,和兩個婆子遠遠落在後頭,沒了精力去管水香,山路上隻聽得小丫頭嘰嘰喳喳,一時這個花好看,一時那個草奇怪,不見停歇。傅桓真實在羨慕,可惜病後初愈,莫說爬山,稍走遠些也要發暈,一路走來,不過從傅弘孝手上換到了張伯手上而已。
到得山頂,有個古樸觀景亭,亭中無人。水香先跑去鋪好了墊子,道聲:“小姐來坐。奴婢去找紫青姐姐拿水來!”一溜煙又往來路上跑。
“這猴兒。”傅弘孝笑著搖頭,等張伯抱了傅桓真過去坐好,道,“真兒在這裏歇歇,叔叔去那邊瞧瞧。”囑咐張伯幾人看顧好了,便折往後頭去。
傅桓真坐了片刻,起身走到亭邊。
“小主人當心。”張伯緊跟在她身邊,
傅桓真回頭朝他笑笑,探身往下看景。
崖邊風大,風聲嗚咽。明媚陽光下,群山蜿蜒不見盡頭,山中林木蒼翠,放眼皆是鬱鬱蔥蔥的綠意。天高地闊,鼻間是山中才有的清新氣息,頭頂時時有飛鳥橫掠,身周蟲鳴雀歌……傅桓真一時有些悵惘。這樣美景當前,曾是求而不得,當真置身其中,卻隻有酸澀一點點攀上心頭,想著,若隻是夢一場,該有多好,隻要醒來,一切還是原來的模樣。
胸口突然間就空了,仿佛陷在迷宮,看不見起-點,也找不到終途,一顆心飄飄悠悠好似浮萍無根惶惶惑惑。想要大哭一場,喉嚨卻緊鎖不開,想要釋然放手,偏偏魂魄禁錮在軀殼中無法自拔,剩喉間一口氣息吊著,上也上不去,下卻下不來。渾噩間,腳下虛浮,整個人都好似無根無底般發飄。
手被握住搖動,她扭回頭,看見紫青一臉憂惶。
“可是哪裏不舒服?”紫青急急替她拉緊身上披風,上下打量,又伸手摸她額頭、臉頰,“怎麼這樣涼?崖邊風大,咱們還是回吧?”
傅桓真明明聽見了紫青的話,腦子卻給不出回應。紫青急得要哭,連聲嚷著:“都怪奴婢,就不該心軟由著你胡來!這下可好,怎麼去跟老夫人交待……”
張伯本就跟在一旁,聽得紫青喊叫,上前來拉了傅桓真手,搭腕探脈。傅桓真隻覺得有一股暖流沿著他手指碰觸的地方融進經脈血管,打個冷噤,咳出聲來。張伯撤開手說聲沒事一時被冷風嗆著了,矮身將她抱起回到先前休息的地方,放她在墊子上坐好。紫青忙取過水囊來倒水,取了一丸藥要傅桓真服下。傅桓真喘著氣,歪頭擺手拒絕。
水香捧著幾枝野花站在前麵,臉色煞白煞白地,看見傅桓真看她,小丫頭抖著嘴擠出一句:“主子,你沒事吧?”
傅桓真實在有些累,不想開口說話,隻朝她笑笑。
“張伯,”紫青急道,“快些下山回去吧?”
“等小主人緩上一緩,”張伯道,“穩下來再走。”
紫青替傅桓真拉好披風:“這樣迎著風頭,要是著涼了可怎麼行?”又轉頭,“四爺去了哪裏?快去尋了回家吧?”
有護院應聲跑去尋傅弘孝,片刻後,傅弘孝匆匆趕回,看見傅桓真一臉紙白,也唬了一跳:“這是怎麼,方才不好好的?”
傅桓真緩了過來,總算能開口:“吸了口風進去,現在好了。”
傅弘孝搖頭:“小祖宗可別唬人,若有什麼事,老夫人不扒了我皮。”又道,“山也上了,我看還是回吧?再養好些,叔叔又帶你出來。”說著喊了人準備。
正要走,山後頭轉出幾個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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