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節字數:4742 更新時間:19-11-02 09:34
8月中旬,《紅色粉末》終於正式開機入場拍攝了。
這是一部以清鹹豐年間的戰亂為大時代背景,以家族矛盾及古代米商之間的拉鋸戰為主軸,講訴了一個市井流氓在蔣家四姨太的無私幫助下,一步步成長為梟雄的故事。
原本隻是個流離落魄、飽受欺淩的小人物,在一次報複性地欲陷害蔣家大少爺時,被聰慧的四奶奶識破並出手阻止了災難發生。事後,四奶奶並未責罰他,反而欣賞他的聰明機智。於是這個叫蔡九的小人物,開始在四奶奶的教誨與幫助下一步一步成長起來,最終成為了一代梟雄。
這個蔡九便是我,四奶奶自然就是蘇紋。
從收到第一集劇本開始,我就開始研究這個叫做蔡九的人物。他的身世,他的背景,他流離浪蕩的日子,飽受欺淩的日子,以及被四奶奶發現悉心栽培的日子。當他第一次用感激與崇敬之情叫出那聲”四奶奶”時,應該是一種什麼樣的表情呢?而四奶奶之於他,又究竟是一種什麼樣的存在?劇本還沒有寫完,我無法推斷蔡九與四奶奶之間的結局會是怎樣,也看不清楚他們之間究竟是什麼關係,又有著什麼樣的感情。不過隻要那不是愛情,便怎樣都行。畢竟她是蔣家”四奶奶”,而他隻是”蔡九”。
開機之後,我終於見識到了蘇紋的戲癡程度。
早年那次根本不能算是合作的”合作”也讓我目睹過她在劇組時的認真樣子,然而那時的認真與此次近乎癡狂的表現來說根本就是小巫見大巫。由於劇本中的她總是不斷麵對家族的質疑以及商家之間爭鬥,所以整體顯得比較壓抑,情緒會一直處於沉重的狀態。而蘇紋為了能讓自己以最快速度進入角色內心,便將這種沉重到近乎壓抑的情緒一直保持著,即使是在拍攝的間隙也不肯釋放自己,甚至很多次站位讓燈光師打燈的時候,我都能聽到她在念著自己的台詞。
將她這份認真看在眼裏的當然並不止我一個,同劇組的唐豔紅(小紅姐,飾演蔣家三姨太)、孔令心(心姐,飾演蔣家正房)、敖紀年(飾演蔣家大少)以及吳卓義(飾演蔣家二少爺)也同樣注意到了。
時值八月,正是香波利一年中最熱的時段。在大多數人選擇24小時窩在冷氣房的時候,我們卻必須頂著烈日在40度高溫的包圍下,戴著厚重的頭套,穿著一層又一層密不透風的衣服堅持拍攝。看著定定立在片場給燈光師打燈的蘇紋,我不止一次擔心她是不是會倒下。但很可笑的是,在烈日下連續拍攝了5個小時後,第一個倒下的竟不是蘇紋而是我。
這天拍的是外景,內容則是敖紀年飾演的蔣家大少爺在蔡九的惡意慫恿下,帶領一大幫人在田間敲鑼打鼓的戲。因為是現場收音,為了達到劇本中的要求,天哥要求我們配合地敲響手中的鑼鼓。但由於大多數的群眾演員並不是很會變通,因此就出現了需要小力敲便於收錄對話的時候,他們依然用了吃奶地力氣一個勁兒地敲;而被場務訓斥後需要收錄他們敲鑼打鼓的聲音時,又隻能聽到零星幾點輕微的碰撞聲。
光是在田埂上架好各種器械就已經花了不少時間,再加上紀年以及一些配角的NG、出鏡,群眾演員的穿幫、擋機位等情況,我們已經在田邊足足曬了五個小時太陽,敲了近三個小時的鑼。雖然雙耳都用木塞塞好了,但我仍感覺耳膜生生地疼。
環顧四周,便見到無論是群眾演員還是工作人員都一臉疲憊,而他們身上的衣服也早已經汗濕了。由於我們這條始終沒過,一直等在旁邊的蘇紋也在休息區坐足了五個小時。
化妝師上前來為我和紀年擦汗補妝,看了看不遠處坐在遮陽傘下一手劇本一手小風扇的蘇紋,又眯著眼抬頭看了看一絲雲都沒有天空,不由得歎了一聲。
或許是知道不認真就沒得休息,也或許是他們突然就開了竅,等到再次開拍的時候,這條狀況不斷,NG無數次的片居然一次就過了。當天哥喊出”goodtake”時,在場所有人都鬆了一口氣。與身邊的紀年對視一眼,均在對方眼中看到了如釋重負。將手中擰了好幾個小時的鑼遞給一旁道具組的員工,我鬆了鬆有些僵直的身子,提步準備往休息區走去。
豈知當我向前邁出幾步後,忽覺得一陣頭暈惡心,步子一軟,便單膝跪了下去。
“梨生!”好在紀年眼疾手快地拉住了我,這才沒有整個人栽倒在地。
頭暈得厲害,抬眼看他,卻見他的身影慢慢分開成了數個,在我眼前晃了一圈後,又漸漸重合在一起。甩了甩頭,想讓自己清醒一些,誰知這個動作反而讓我的腦袋更重了。已經看不清也聽不清究竟有誰在我耳邊喊了什麼,隻覺得頭很暈,想吐。
我想我應該是中暑了。失去意識前,這是我腦子裏最後的想法。
“不要都圍過來!散開散開!給他點新鮮空氣!”意識漸漸恢複的時候,我聽到身邊有人在大喊。有涼風吹在我的麵上,渾渾噩噩的腦子被這陣風一吹,瞬間清明了不少。鼻間傳來一股熟悉的馨香,緊接著便感覺到有人在為我擦汗,想睜開眼看看是誰,眼皮卻重得不像是自己的。
“索梨生?聽得見我說話嗎?”是蘇紋的聲音。人中好像一直被人大力按著,我能感覺到那裏的皮膚已經開始發麻。再次與眼皮開始了拉鋸戰,當我終於戰勝它重見光明的時候,便聽到許多舒氣的聲音。“終於醒了。”
眨了眨眼,慢慢適應了光線後,便發現自己正躺在遮陽傘的下麵,右邊是剛剛鬆開我人中的天哥,左邊則是一邊拿著小風扇一邊用紙巾為我擦汗的蘇紋,而站在我腳邊的是抱著大號礦泉水的敖紀年。對上他們擔憂的視線,被他們溢於言表的關心熏得心房微暖,慢慢坐起身,我用沙啞的嗓音說了一句”謝謝”。
“謝什麼。”從紀年手中奪過礦泉水,蘇紋將它硬塞進我懷裏,“喝光。”
看著手中還沒開過封的瓶子,我麵帶苦色地轉向天哥。“別看我,多喝水對你身體好。”
會不會有點小題大做?我不過是一點輕微中暑而已。天哥許是看穿了我的想法,便聽他不容置疑地說:“不管怎麼樣,你的戲份今天就先放一放。在這裏好好休息,實在不行就去醫院,不準強撐。”
已經明白唯有”乖乖聽話”才是最有效的解決辦法,於是點頭,“我知道了。”
天哥又看了我一眼,這才起身揮舞著手中的分鏡劇本叫工作人員準備換場。隨著天哥的離開,紀年和工作人員也都紛紛回到了自己的崗位上,唯有蘇紋還坐在我身邊。
明白她的擔心,於是朝她笑道:“真的已經不要緊了,四奶奶,我可沒這麼容易倒下,不然誰來做你的梟雄?”原本隻是句脫口而出的玩笑話,卻在講完之後才覺得那個”你的”有些不妥,抬眼看她,果然見她也是一怔。心一慌,忙扭頭裝作在看工作人員忙碌的樣子。
好半晌之後,她才起身拍掉裙上的草屑,“我去埋位了,你好好休息。”
離開的時候,她頓了頓,正想著是不是會回頭的時候,卻又重新邁開了腳步。看著她的背影,我不禁有些晃神。
“已經拍得很好了哦。”像哄小孩一般說著,心裏想笑,麵上卻隻露出無奈,“四奶奶,你要相信我。”
依然將信將疑地看著我,“可我覺得不夠,應該還能在細節方麵處理地更好。”
笑著搖頭,我又繼續哄道:“四奶奶,相信我吧,等片子剪好之後,這種細微的地方根本看不出差別。”
“真的?”
“真的。不要給自己這麼大壓力,放鬆放鬆,放鬆些。”
見我如此,蘇紋終於不再糾結之前那個鏡頭了。默了默,她忽又轉頭看我,一臉懷疑,“我怎麼感覺你剛才的語氣像是在哄小孩?”
咦,被發現了。挑眉,我狀似無辜地舉起雙手,“冤枉啊,我可是真心實意,句句發自肺腑。”地在哄你。
瞥了瞥我,她不再說話。
以上這一幕,在拍攝”紅粉”的這兩個月中,已經重複上演過無數次了。
蘇紋總在不斷給自己施加壓力,她對細節的精益求精甚至比天哥還要略勝一籌。隻是她這種追求完美的行為也無形中給周圍的人施加了一層壓力。不想她逼得自己太緊,因此隻要我和天哥覺得OK,而她卻還是不滿意的時候,我們就會重複一次上麵的對話。
已經記不清是從什麼時候開始,她越來越喜歡問我問題。
“索梨生,你覺得這條怎麼樣?”
“索梨生,剛剛那句台詞我是不是念得太快了?”
“這個表情是不是還有些不到位?”
“蔡九啊,剛才那個情緒OK嗎?”
“你有沒有覺得哪裏不對,蔡九?”
或許已經成為一種習慣,當她拍完一條片下來的時候,第一時間不是去看監視器或者天哥,而是走到我麵前問:“怎樣,OK麼?”直到我點頭之後,她才會鬆一口氣。
我有時候會很好奇,她為什麼如此信賴我,並且總是第一時間找我。記憶中曾問過她一次,她給我的答案是,“因為你是蔡九啊,是我四奶奶幫的人嘛,肯定不會騙四奶奶。”
她的這種無條件信賴,讓我覺得很高興。雖然她會問我很多問題,但我們卻很少商量對手戲的事。我很喜歡同她對戲,因為沒有提前預演或者商量,所以我們隻能根據對方的臨場反應來作出相應的變化。她時常會給我驚喜,有時是一句台詞的語氣,而有時隻是一個眼神。
她的每一種反應,都會讓我不由自主地產生共鳴。我會忘記自己是誰,也會忘掉周圍的機器和人,隻覺得自己就是那個活在清朝的小人物,而站在麵前的就是我最最尊敬的四奶奶。我也很清楚地發現,自己的變化同樣會影響到她。她的眼神會變得更深更動人,而她的表情也越來越難讓人移開視線。
有一場戲讓我印象深刻。那是一場夜戲,四奶奶站在蔣家宅子的大廳中央被一大群人圍住。他們一起聲討她,逼迫她交出蔣家的掌權鑰匙。
她的身影本就單薄,又被如此多的人圍在中央,大奶奶和蔣大少爺都不客氣地喊著交出鑰匙。那時的她孤立無援,卻仍舊固執地挺直了背脊,不肯表現出一絲一毫的妥協。當原本落魄的我突然一身華服地走進大廳時,我看到了四奶奶眼中的驚詫。如同她在腦中設想的最壞打算一樣,我開始在眾人麵前擲地有聲地數落她的不是,一條一條列出她莫須有的罪狀。
站在她麵前,我狠狠盯著她的眼睛,看著她眼中隱隱透出的傷心、失望以及不服輸,我更是堅定了自己的決心。一口氣數完她的全部”罪狀”,我終於停了下來。她一直牢牢注視著我,中間一句話都沒有說,隻一臉悲戚。
無視旁人的煽風點火,我喘了口氣,然後看著她的眼睛繼續說道:“這個女人不僅性情涼薄,還刻薄寡恩!你記不記得趕我離開這裏的那天你說過什麼?我當時不斷求你,隻差給你跪下了。然後你跟我說,”蔡九,我不是想你走,我是為了你好。””頓了頓,我沒有錯過她眼中一閃而過的疑惑和詫異,“還有,”我曾經說過就算拚了我這條命也會保護你,這句話永遠有效。””在她的眼神慢慢由驚訝轉為明了後,我一直鬱結在胸中的那口氣終於歎了出來。蔣大少上前拉我,並在我耳邊小聲說:“夠了蔡九,你要講的已經差不多了。”
甩開他拉著我的手,我依舊一瞬也不瞬地盯著四奶奶的眼睛,並搖頭歎息道:“這個女人真是犯賤!自找苦吃!在家好好做你的少奶奶不就行了麼,非要站出來把這麼大一個家甚至家族生意通通扛到你肩上,還要被我冤鬼纏身一樣的纏著你。”
“直到前幾天,你家大姐和她的寶貝兒子拿著五根金條來收買我,讓我說剛才那番話。我才知道在你背後有好多牛鬼蛇神想害你!犯賤女人,你手上這串根本就不是什麼掌權鑰匙!是大枷鎖!是鎖鏈來著!快點將它丟回給那幫壞人吧!”
身周開始變得很吵,有人在辯解,有人在質疑,然而我什麼都聽不到也看不到,隻看得到眼前這個女人。我看到她一臉感動地望著我,也看到她的眼底慢慢泛起了水光。
鼻頭一酸,我必須用力吸氣才能勉強製止眼底漸漸泛起的薄霧。“四奶奶,你說過你就算拚了命也會保護我。我蔡九今天就是把命豁出去也要為你講一句公道話!”
她看著我的眼神又深了幾許,眼底的光亮也越來越重。抿著唇,她似想朝我笑笑,卻不知何故,那抹笑還未展開便已結束。胸口突然有些疼,直到天哥喊了”goodtake!”,我依然沒有動也沒有移開視線。和我一樣直立在原地,蘇紋泫然欲泣地看著我,輕輕啟唇,卻隻是喚了一聲”蔡九”便再無下文。
那天晚上,坐在自家書房,我第一次對著劇本出了神。腦中不斷浮現出她將哭未哭的樣子,心房也始終酸澀不已。不明白自己究竟怎麼了,鬱結的情緒無處抒發,於是隻好感慨:啊,這就是蘇紋的演技了。
是的,所有的一切都是演技。我們還是和以前一樣什麼變化都沒有。她依然會在獨自一人的時候繃緊身子”全副武裝”,也依然會在看到我之後不由自主地放鬆下來。我也依舊時不時地耍耍寶或者逗她玩,而她也會一如往常地”招呼”我的腦袋。一切都還是最初的樣子,隻是她跟我的距離似乎又近了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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