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節字數:4343 更新時間:12-12-13 09:32
一連三天的雨幕連連,濕冷的氣息席卷了大殷國北上的土地。氣勢之足,讓莊中當季種植的藥材折損不少。而在三月的第一天,天氣終於明媚起來,許久不見的珠陽懸在飄雲之間,風姿更勝往昔。
德淵藥莊處在城外山郊的西麓,地勢絕佳,趕上萬紫千紅的時候,一出莊門,放眼便是灼灼美景。此時是冬春之交,山景欲綻不綻,有些蕭瑟,不過也已經過了最頹敗的時候。
楚瑜自那日來到莊中,看似與以往並無不同,照例與我說笑逗趣,一副灑脫自在的模樣。可是,我還是明顯感覺到了他的低落,可能是清晨練劍時的心不在焉,可能是入夜孤坐時的神思在外,也可能是那一身一直沒有換下的雪白孝衣。
他的母親去世了,他又自恃恨極了她,末了,她走了,他的“恨”,也跟著一並逝去了。那滿懷的空寂與茫然過後,填補上來的傷心與黯然,大概讓他很不知所措。我終究對他的心事窺探不了多少,他自己不說,我估計永遠也猜不到全部。何況,他如此刻意遮掩,大概也並不希望我知道得太多,因為那會觸及他最最無助的一麵吧。
誰的痛楚,末了,不都得自己收拾。
黃昏之時,在藥莊門前,楚瑜替我將馬鞍與套韁放到了一匹棗紅馬上,我站在一邊,等了半天也沒找到幫襯的空檔,頗有些尷尬地隻能幹看著。
“楚瑜,其實這個,我自己能做的。”我搓著手,對他說。
楚瑜在馬脖子上拍了拍,也不理會,隻道:“好了,上來試試吧。”
我依言整理了一下身上的短打行裝,然後提氣跨蹬上馬,整套動作流暢地完成後,我有意也想逗一逗楚瑜,就自我感覺良好地發問:“帥不帥?”
楚瑜微微顰眉,然後點了點頭,輕聲道:“不用我陪你去?”
“不用,我進城的時候天色都暗了,何況我臉上還有一層皮呢。”其實讓他和我一起去玉華山上拜祭爺爺奶奶也不是不行,隻是我覺得,現在的楚瑜大概很需要一個人冷靜的時間。沉澱夠了,時間夠了,大約真的能放下一些東西。
連三年都沒有去過玉華山的自己,不是也在今日,決定動身去麵對刻意逃避的現實麼?三年前,那每回爛醉在二老墓前的自話自說的自己,似乎遙遠地都有些模糊了。
“我走了。”輕輕地這樣說了一句,我持韁調轉起了馬首。
“佑熙……”楚瑜握住了我持韁的手,突然發出製止。
“怎麼了?”我停住了馬,低頭問他。
楚瑜剛才淡笑的表情都盡數斂去,在一瞬間沉寂下去的晚霞裏,他收緊了自己的手。
許久,他笑得勉強,隻說:“等你回來再說吧。”然後鬆開了自己的手,道:“去吧。”
我看著意圖不明的楚瑜,也不知道該說什麼,猶豫半晌,隻好說:“嗯,我走了。”
策馬而去,胯下的馬匹在平坦的山道間馳騁起來。
天色轉暗之際,我下了馬,牽著韁繩,慢慢地走進了殷都的城門。巍峨的城門口上了燈盞,那森嚴莊重的氣派在夜幕的降臨下,多了幾分包容。
沒有了元宵那日的張燈結彩,殷都的夜市依舊是熱鬧的。仿佛走過了許多家曾經相熟的店鋪,往日的時光連帶著光陰裏的片段都一點點地鋪展開來,填滿了這一條長長的街市,也填滿了胸膛裏的那一顆心髒。
牽馬漫走,我希望天可以黑得更快一點。夜深人靜的祭拜,才可以讓我逗留得更久一些,我已經太久沒有見到我的親人了。
“先生!”一陣快跑的聲音在身後響起,那聲音很熟悉。
一回頭,我看見了袁嬰。粉腮紅唇,飛花點翠,雲緞榴裙,今日的她,是女裝。
“姑娘是……”我故意好奇地問道。
“先生,我是那日與霍大哥一起去你莊上的……”她眸中秋水粼粼,笑道:“那位公子啊!”
“哦!原來……原來如此!”我立刻作恍然大悟狀。
“對了,還得謝謝你治好了我們那三妹妹,小丫頭現在歡實得很呢!”袁嬰真切地笑道。
“這本是在下分內的事。”拿人錢財與人消災,何況,霍驍出的,還是賑災的手筆。
“先生突然進城,可是有什麼事?”袁嬰興趣十足地接著問道。
“哦……沒什麼事,隻是隨便逛逛。”我當然不會說實話。
袁嬰聞言,泛起一個大大的笑容,朗聲地笑了起來,那模樣依稀又有了當年女中豪傑的風範,她一把抓過了我的韁繩,道:“那可太好了!先生莫不如跟我們一起喝一杯吧!”說著,袁嬰蔥指一點,指向了聞名殷都的一座華麗酒樓。
我連忙擺手,道:“不了不了,袁姑娘的好意在下心領了。”
袁嬰自然不依,卻也不好當眾與我拉扯,便笑著用力牽著我的馬不放,正是一番焦頭爛額之際,一個人影烏雲蓋頂地走了過來。
袁嬰微微一怔,立刻就忘我地放開了韁繩,隨即驚喜地喊道:“霍大哥!”
霍驍低頭看了他一眼,清淡地冷語道:“怎麼去了那麼久?”
袁嬰仰頭抓著他的手臂隻是笑,那雙眼的情愫裏,甜蜜地容不下一絲光,一絲風。
“方才那賣簪子的小販不見了,我找了好一會兒……”
說到這裏,袁嬰獻寶似地搖了搖霍驍的手臂,道:“雖未曾找到那小販,卻讓我遇見了治好三妹妹的先生!”
霍驍的眼尖,肯定一早就看見我了,壓根也不需要袁嬰特別介紹出場。霍驍沒有多言,靜靜地看向我,那冷際的眸中看不出任何思緒,彷若一如往常的鎮定自若。
“見過將軍。”他是當朝武官,沒有主動跟我打招呼的道理,我於是訥訥地先開了口。
“嗯。”他點點頭,倒是先轉頭看了看袁嬰,道:“天色不早,回去吧。”
袁嬰一臉錯愕的看向霍驍,隨後便調出笑容來,說道:“回去?”袁嬰搖了搖他的胳膊,“咱們不是才出來,怎麼就要回去了?”她怪不好意思地看著我,小聲說著:“我方才,還請了先生同去呢……”
“你回去。”霍驍清晰地重複了一遍。“我同先生有話要說。”
袁嬰見勢便鬆開了霍驍的手臂,乖乖巧巧地走開了幾步,嘴角微微地勾著,還是撐著笑臉,但眼中不禁有些訕訕的。
“也好……”她點了點頭,像是打定了什麼主意一般,幹脆地回身,邊走邊說:“那我先回了!”
一直目送著袁嬰上了停在樓前的馬車,我的心針紮似地跳了一下,那是霍家的馬車,送得是外姓的小姐,在這樣的年代,其意幾乎不言而喻。
“先生,請樓中坐坐吧。”霍驍的聲音將我拉回了現實,他道:“那日與先生所說之事,霍某還想重提。”
我順了順手中重返的韁繩,側身去捋馬鬃,道:“將軍,在下還是那日那番話。”
霍驍走近了幾步,輕鬆地奪走了我手中的韁繩,道:“那便算作是舍妹的謝宴,先生,請樓中坐坐吧。”
能將堂而皇之的話說得威逼利誘,也大概隻有霍驍才能辦到了。
作為林佑熙,我從來沒能成功拒絕過霍驍。作為平頭百姓,麵對元烈將軍,我似乎連拒絕的資格都沒有。何況,馬在他的手上,除非他願意還我,自己搶恐怕是異想天開了。
這是一座從未來過的酒樓,自己不禁因其中精美雅致的格局而吃驚。從前,霍驍素不愛去觥籌交錯的場合,嫌它聒噪。而我,即便有那閑錢,大概也會因為避嫌,不去這種地方,免得給中正的林家帶個紈絝的名聲。
二樓的雅座之內,看來是早就預備好的。我壓抑地跟在霍驍身後走了進去,知道它原本要迎接的是另外兩個人。
雙雙坐定,霍驍退下了幾個準備布菜的堂倌,單隻是叫來了幾壺酒。
一副準備談事的架勢,連場麵上的布置都不做,霍驍的單刀直入,倒是一點都沒變。
接下來,果然就是一番就事論事的相談。幾個回合下來,霍驍顯然對我的消極抵抗產生了極大的不滿。
僵持不下的氛圍裏,霍驍彷如雕像般,一動也不動地端坐著,俊美的臉龐上陰陰地毫無表情。他凝想似地望著我,又好像是目光所不及的遙遠前方。
仰頭兀自喝下了一大盞,他重新倒滿,然後瞥了一眼我前麵一口沒動的酒盞,道:“既如此,霍某便不難為先生了,往後也不會打擾先生。”
沒有如釋重負,我心懷悶悶地拿起酒盞,飲了半杯,我長長地吐了一口氣,道:“謝將軍成全。”
無言地凝視對坐的霍驍,他那輕蹙的眼底,某種不知名的情緒似乎奪去了他所有的注意力。他一杯接著一杯的飲著,堂倌局促而恭謙地幾次出入,酒壺變作酒壇,淡軟的口感不知何時變作苦辣。
其實,我大可以走的,我想他大概不會阻攔。可是……他說不難為不打擾就真的不會難為打擾,我們便真的再也不會相見了。
我仰頭也飲盡了盞中的烈酒,在心中狠狠地嘲笑自己。笑自己的決心不名一錢,隻是看著他而已,還是一個不愛自己的他,就已經猶豫動搖至此了……
我拎起一隻未開封的小酒壇,拍開了封泥,也不顧周邊沾染的餘泥,便捧起給自己灌了下去。
那酒水辣得有勁道,辣得有生命。它甘冽地引誘你喝下更多,卻在深入五髒之時,在你的心邊深深淺淺地泛起了苦味。
臉上的人麵最忌濕潤,當我“噔”地將酒壇摔在桌上之時,已有發軟脫落的跡象。
我微醺地笑著,用力地將它撕了下來。最後一次的相逢裏,放肆一次又如何呢?就當夢一場,夢醒時分,我們又是陌路了。
被遺棄了三年的相思大概是發酵得夠了,在這個冷冷的初春之夜裏迫不及待地揮發了出來,澎湃得衝開了約束。於是,房中的一燈一盞,全部都染上了香濃的酒意,連帶著呼吸都變得滾燙起來。
“將軍……”我看向他,留戀地描摹著他的眼耳口鼻,心想著若是一輩子就止於此,那該多好。我笑了笑,心一橫,一字一句地告訴他:“我叫……林佑熙。”
霍驍抬手擦拭了一下自己的嘴角,清冽地看了過來。
我沒有躲避,抬起頭,似醉非醉,似醒非醒,似笑非笑地任他看著,單隻藏起了那份最脆弱的情有獨鍾。
冥冥靜止的時空裏,悄然凍結的時刻裏,我們互相凝望著,毫無表情的平靜下,霍驍啟唇,念道:“林,佑,熙。”
“對,我是。”起身站了起來,我輕輕地拾起桌麵的人麵,我慢慢地走出了這個對於我來說滿漲著傷懷的房間。
足夠了,再聽一次你念我的名字,再看一眼你望我的樣子,我們就此別過吧。忽然之間,我覺得自己在此刻起蒼老,老得再也經不起任何蹉跎,任何故事了。
“林佑熙!”
那一聲冷喝從身後射來,伴隨而來的,還有逆轉空氣的靠近。
我被拽住了胳膊,在熟悉的位置,以熟悉的力度,一切都熟悉得仿佛身體的本能。我咬緊了下唇,覺得心髒一擊就碎。
我靜靜地望了過去,靜靜地等著他開口。
他盯著自己的手,眉眼間繚繞著惑然,清醒一般地皺起了眉,他將緊箍的手指一根根地鬆開了。
霍驍徒然地動了動嘴唇,良久無言,久到我幾乎以為他無話可說的時候,他看著我,冷醇的聲線掩飾一般地說道:“佑吾佳兒,熙極長樂,是個好名字。”
我點點頭,竭力地忍下酸澀,笑著離去。
拚命地跑出了酒樓,我告訴自己快一些,再快一些!哪怕慢一刻,我都怕自己會用力地抱住他,告訴他一切的一切。忘乎所以地疾奔,我縱馬出城,忘記了初衷,更忘記了後事,我隻知道瘋狂地離去。
夜路在奔馳裏化作轉瞬即過的刹那,在狠狠停住的時刻,我頹唐地看著夜色下的德淵藥莊,呼出涼涼的氣息。
一個人影猛地跳了出來,手中提著一盞紅彤彤的燈籠。
“請問您是這兒掌事的先生麼?”那人有禮地問道。
“是,我就是。”我無力地答道,然後默默地下了馬。
那人精神一震地說道:“哎喲,方才向您莊裏的人打聽,說您出門去了。我也不敢在裏邊等,生怕晚一刻見您。”
我略略打量了那人一眼,倒是打扮得齊整,估摸是送藥箋子的遣仆,“你是哪個府上的?”
“我是袁將軍府上的,我們家六小姐打發我來給先生送帖子,說是一定要親手交到您手上。”
“什麼帖子?”
那人小心地在懷中取出了一方朱紅的貼金帖子,恭恭敬敬地雙手奉上“本月十五,乃是元烈將軍與我家六小姐的大好日子,還請先生您定來喝杯喜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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