別情殤  銀針斷情

章節字數:4244  更新時間:12-11-30 08: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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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燈火下,鋪展的白紙,密集俊秀的蠅頭小楷,撲鼻的燈油香燒,一室的水墨悠悠。

    “林府乾三連,德淵坤六斷,德淵離中虛……”殷老莊主一字一句迅疾而清晰地念道。我跟著聽到的每一個字,用蘸著紅墨的鼻尖將所示方位上的黑字圈上。

    “沁桓坎中滿,林府兌上缺,德淵震仰盂……”

    紅黑相交,隻字片句被我一點點尋章摘句地勾畫而出,最後一個字被抄錄在一張上好的素黃箋紙上,燭台上的燈油正滑著滾滾的淚油,發出“呲”的一聲微響。

    枯瘦蒼老的手掌輕輕地將紙張小心拾起,一眼一眼的掃視起來,混沌的眼眸中升起難得清亮的光彩,殷老莊主透著一紙黑字,似乎看著遙遠的時光,他道:“五十年了……當時我等三人將此秘術分藏至各家經書中,斷不曾想,還有再見的一日。”

    “嗬……”短促而悲涼的輕笑,殷老莊主看著我,“死者已矣,生者卻決意追魂索命,不惜以命換命……”他輕而緩地抓住我的肩膀,“可見此術乃是妖邪之術了。”

    “殷老……趁著霍驍還有一口氣,快些準備罷。”我低下頭,輕聲說道。

    “你爺爺若在世,隻怕要傷心。”殷老莊主洞悉似地望著我,道:“畢生所學付諸與你,末了,卻被你用來行此妖術,傷身害己。”他再走近了一步,脊背微駝,須發皆白,行動舉止遲緩得和普通老人家一樣,但那眸中精銳的光芒卻讓人肅然,像是開天辟地時候的第一道光,震懾似地落在自己的身上,“人生在世,誰也不缺幾年的活頭,但求如願以償。”

    我默默地看著殷老莊主,隻見他似笑非笑地動了動唇角,“隻願你,來日不悔不恨罷。”

    一語終了,他傴僂著身軀,步步朝門外走去。門口守著的兩個布衣年輕人為他打開了房門,夜風轟然入室,卷簾拂紗,一件獸皮披風由一個年輕人小心得披在了殷老莊主的身上,兩人一左一右地攙扶著他,正要離去。

    “老莊主!”壓製得體的聲音從不遠處的拱門傳來出,一個中年人匆匆地跑了進來,對著殷老莊主作揖行禮後,道:“啟稟莊主,楚公子帶著人來了。”

    殷老莊主平和地頷首,道:“請他們進來吧。”

    “已經迎進來了,此刻大約已經到正堂了!莊主可是要去見?”那中年人畢恭畢敬地問道。

    殷老莊主淡笑著搖頭,“我還有正事……”他用手朝屋中一指,臨風笑道:“請林少爺出去招呼吧,他同那人的親舊必是有過往交情的,由他來,最是妥當。”

    風聲一疾,直將滿桌黑字點紅的白紙吹得飛揚而起,最終在我的周身四處緩緩飄落而下。簌簌的脆響,細微而渺小,卻直扣心門。

    我重重地呼出了一口蒙蒙的白霧,有些為難而無措地站在原地。

    “拿件厚實的披風給他圍上……”殷老莊主甚是慈愛地對我點頭微笑,道:“孩子,春寒時分,自己要小心保重。”言罷,拄著精致的拐杖,緩緩地離去。

    我盯著那背影直至消失後,便低頭看了看滿地的紙箋,蹲下身體,一張張地拾起,整整齊齊地疊好放在桌上用紙鎮一壓後才抬頭看向站在門口等著我的中年人。

    有些拘謹地勾動嘴角,我想笑一笑,不幸臉是僵的,所以全程都很是心虛,不知道自己究竟是不是笑了。那中年人倒是無所謂地頷首對我說道:“林少爺,請吧。”

    “有勞。”我說道,說完發現自己的聲音已經難聽到了一個境界,於是揉著喉嚨站了起來,從踏出房門開始,用極低的動靜清著嗓子。

    我被一條頗為可觀的披風擁住,果然絲毫不受寒意,隻是跟著中年人走到正堂前時,還是被一身涔涔的冷汗凍出了一個顫巍巍的寒顫。

    正堂前很安靜,隻有幾個莊內人圍站看護著,並沒有我想象中的重兵把守。想必是來得機密,不想引人注目罷了。

    夜色正濃,烏雲蔽月,我匆匆地望了一眼,沉著一顆心,走進了正堂。

    一個極高壯的背影在眼前出現,猶如隆冬鬆柏一般尊崇,他似有察覺地回身,寒意紛紛的眼睛裏映出了一個垂首的我來。

    堂間極靜,我拿出赴死的勇氣,低低地喊了一聲:“霍伯伯。”

    其實細想來,已是許久不見霍伯伯了,他在我的心裏一直是一位需要遠遠仰望的長輩,像是豐碑一般的英雄式人物。可是,今夜,那個英雄不見了,眼前的人,是一位初初蒼老的父親。歲月戰亂都不曾折損過霍伯伯的氣概,唯有血親能令他平凡。這一夜,不倒的戰將因為骨肉至親而淪為凡人,他生出了皺紋,增添了霜發,他用淩厲而沉重的眼神看著我。

    我平靜地跪了下來,“霍伯伯,佑熙本是無顏來見您的。”

    “你不用跪我。”暮鼓晨鍾似的聲音嗡然響起,“……驍兒在哪兒,我帶他回去。”

    “霍伯伯,您現在還不能帶他回去。”

    霍伯伯虎軀一動,幾步走到了我的麵前,雙手交疊在後,八風不動地淩眉看我,那姿態仍是記憶中的嚴厲,“身體發膚授之父母,生時管不住他,如今死了,還不能憑家中做主麼?”

    我被那個“死”字,刺得肌骨一寒,強咽下一口涼氣,抬起頭,我沒有耽擱,即刻言簡意賅地將玄蒙十三針之事,除了折壽一說,盡數解釋了一番。

    霍伯伯的表情果然翻湧出駭然和驚詫,半晌,他皺眉盯住我,道:“起死回生?”

    “是,莫說現在霍驍還在鬼門關前,便是入土三日,隻要使得此術,都能逆天而為。”話至此處,我的腦海裏閃過方才所見的一式又一式針法,其玄奇精妙詭譎博大,攪得我心中大動,連同眼中都是有些瘋狂的精光。

    “倘若此舉不行,我為霍驍償命,若行,便請霍伯伯再等上時日,等霍驍命息回旺,接好了斷骨,療好了內傷,再接他回去也不遲。”我言辭懇懇地看著霍伯伯。

    霍伯伯沒有再說話,他回望了我一眼,眼中閃爍其許,然後又大步地走回座位上,猶豫了片刻,緩緩落座,沉默地正襟危坐了許久,沉思的時間很漫長,但是,他終於還是抬起了手掌,極慢極重地握住了椅子的把手,麵龐裏頃刻就生出了不易察覺的堅決。

    “好。”霍伯伯看向我,眸中矍鑠。

    “多謝霍伯伯。”我俯身朝霍伯伯磕了一個頭,再起身,我深吸了一口氣,將攥緊的拳頭不忍地鬆開,伸手在自己的脖頸處摸了摸,輕手取出了一件物事。

    一塊拙樸古雅的和田玉,猶如水滴一般上大下小,一麵鐫刻著霍家的族徽,一麵是一隻盤旋的鳳凰。它還有另一半,是一隻蒼龍。記憶裏,風雪天,一隻鳳凰一隻蒼龍,首尾相連,相生相依,一世遨遊。

    “請霍伯伯代霍驍收回此物。”我站了起來,走近霍伯伯,雙手將那枚家族信物吊玉奉到了他的眼前。

    霍伯伯微眯眼睛,盯著那吊玉的神色,極其複雜。

    “霍伯伯,佑熙一意孤行,落得今日下場,已深有所感。”

    霍伯伯將目光深深地落在我的臉上,我並不畏懼地迎了上去,道:“佑熙與霍驍此生注定無緣無份,倘若再執迷不悟,必定鬧得眾人不得善終,所以……”我有些難以自製地調整了一下呼吸,盡量用平靜的語調說道:“佑熙還交此物,權當斷絕之意。”

    霍伯伯垂下眼睛,伸手接過吊玉,用指腹淺淺地摩挲,最終歎了一口氣,道:“你能自己明白,自是……”若有似無地點點頭,“自是最好的。”

    堂中一時間浸入了夜的冰涼裏,一切事物都好像被潤染了一層倉皇的霜意。

    “作一時之意,不難。難隻難在,日久天長。”霍伯伯從椅子上站了起來,將那枚吊玉的捏住,突然,猿臂一展,重重地將那吊玉停在了我的眼前,玉色晶瑩,美輪美奐,古樸之中是千年不移的情長。霍伯伯道:“你有這樣的決心和恒心麼?”

    腦海裏罹難似地一場震動,大片大片的午後樹蔭惶然湧現錯出。

    ……“佑熙,人貴有決心與恒心,才能頂住風浪。”霍驍突然開口沉沉地說,突然,他停下腳步,直直地朝我看來,道:“這兩樣,對我,你有哪一樣。”……

    “你有,此物我代驍兒收下,你二人此生不見。你若沒有,你便拿回去,霍伯伯不勉強你。”

    ……“你有決心和恒心,一直守在我身邊麼?”霍驍清清楚楚地問道。……

    腦海的漩渦越來越肆意,仿佛要將魂靈都卷入到那記憶的深淵裏。夜風在堂外咆哮,呼嘯著,呼喊著,陰陰惻惻,無休無止。濃鬱的黑暗究竟可以埋葬多少傷痕,這樣的夜晚,除了死去的記憶,似乎什麼都沒有了,室內一片寂然,唯有痛楚如影隨形地燃燒。

    我動了動嘴唇,不能呼吸地,一字一句地說道:“我有。”

    “林少爺……莊主傳話,說是都準備好了。”堂外的光影下晃出一條人影來,猶如鬼夜裏飄出的幽魂。

    我飛快地朝霍伯伯鞠了一躬,道:“霍伯伯保重,佑熙去了。”

    逃跑一般地疾走,再由疾走變為狂奔,我闖入了堂外的世界。那樣迅疾的速度,似乎在追趕夜風,追趕著被夜風擄走的過去,追趕著即將永遠活在過去的愛情。可我不後悔,即便因此心死如灰,我都不後悔,霍驍是如此完美的男人,他不該就這樣死去,上天賦予了他所有人豔羨的資本,無論如何都不能讓他為一個這樣的自己在人間落幕。他的人生已然璀璨地開篇,沒有了我,將會愈加輝煌地直至終老。

    沒錯,我要他長命百歲,我要他兒孫滿堂,我要他一世平安。

    “我不後悔……我不後悔……”我在奔跑中氣喘籲籲地念道,抬手抹去麵頰上一道道的淚水,我不停歇地告訴自己,“我不後悔……我不後悔……”

    終於到達了那間房室,我脫力地站在原地凝視著房中的燈光,有深遠的藥味渺渺地飄來,我知道最終的時刻終於到了,我將披風除去,那裏包裹著一路捕獲的寒風,還有自己殘存的體溫,在手中理了理,我將它狠狠地摜在了地上。

    毫不猶豫地衝入房中,滿室的藥盞香爐,布巾滾水。

    殷老莊主見我出現,便緩緩地走來,手中拖著一塊盈盈的碧玉盒子,妖冶美豔的蓮花圖案雕琢其上,蓮心處的點點蓮子之內則藏著一枚枚森森銀針。

    他沒有多說,直接遞給我一把匕首,在我的小臂處比了比。

    我快手接過,捋起袖子,我毫不猶豫地在肌膚之上深深地一刻,濃鬱的血液像是露珠一般由小變大,蜿蜒地滑過小臂,一滴滴地墜在了蓮心中央。

    汲取了血水的碧玉蓮花猶如瞬間活了一般地迸發出愈加耀目的光澤,像是活物一般地貪婪無厭。

    “這十三根針要浸上熱血一炷香的光景,你再用血滿上這一杯,喂了他去。”殷老莊主從蓮座之下掏出了一隻小小玉杯,遞到了我手中。

    我照舊沒有多語,一言照辦,不多不少地讓傷處的鮮血灌滿了小小一杯。

    潦草地包紮了傷口,我拿著一杯鮮血,走向了床榻。

    霍驍毫無聲息地躺在那裏,身上四周都塗上了用鬼草萃取的汁液,一身紫紅的顏色像是新揭的皮肉,與他青白的臉色大相徑庭。

    坐下,俯身,我抬手捏住了他僵直的下頜,小心翼翼而又大費周章地拉出一條縫隙,我猶豫了一下,仰頭一口氣含住了那一杯鮮血,腥甜的味道在舌尖傳散,我內心卻苦成一片,溫柔地貼上他的唇,我細細地將口中的血液一滴不剩地哺進了霍驍的嘴裏。

    霍驍……

    你若活了,必要做回最應該的那個自己。要成為金戈鐵馬裏最鋒利的風景,要成為號角連天裏最披靡的豪傑,你不會再有顧忌,不會再有牽掛,不會再有一個無能的我。

    你要愛上一個女人,你要延續一族血脈,你要成全此時此刻我的所有用心良苦。

    藥香俞濃,血腥愈重,燭台上滾落的眼淚隨著時間越積越多,越積越深。一根閃著異樣寒光的銀針被殷老莊主遞到了我的手中。

    我穩穩接過,將其移置霍驍的眉心,針尖浸著血光,尖銳地仿佛利器。

    不差分毫地沒入針首,我在此刻開始謀殺一段歲月,可真正死去的是什麼,我說不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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