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節字數:4735 更新時間:12-07-16 00:16
內務府每月送到頤和宮的俸祿、份例總是被管事的太監克扣得所剩無幾,好在頤和宮內沒有需要使用錢財疏通打點的地方,敏姑姑的刺繡女紅又是一等一等的好,倒也不至於讓芸妃母女二人的生活顯得拮據。隻是跑腿的小太監那不恭的跋扈態度,時候總會讓敏姑姑惱羞成怒的叨念好些日子。芸妃卻仿佛不甚在意,隻是常懷抱繈褓中的帝姬,靜靜坐在院中望著一樹梨蕊怒放,落英繽紛,一看就是一天。她黑白分明的眸子裏帶著洞悉一切的明了,卻又浮著對君王難以自拔眷戀和幽怨,掙紮無助的神情總是分外憐人。
蕪邪小時一直同芸妃住在養榮殿內的寢殿,待到四歲後,才在芸妃的一再堅持下獨自搬到後殿的益偲齋。
送蕪邪到益偲齋的那日,芸妃交代完伺候的宮人需注意事項正欲離開,卻被蕪邪的小手拽住袖擺。蕪邪不解為何母妃再不願同自己住在一起,拉著母妃的手撒嬌,一雙清澈漂亮的大眼睛噙著淚,奶聲奶氣的說自己害怕。她不忍回首看蕪邪委屈的模樣,隻能強迫自己盯著桌案上的獸雕墨硯。她並非不想一直同蕪邪母女朝夕相伴,且蕪邪這麼小的孩子就一人獨住,她又如何真正安得下心。可是蕪邪那張還未張開的稚嫩臉龐上,已隱隱有北曜湛的影子,她每每看著心裏就會湧起一陣酸楚。她隻是怕,怕蕪邪會越來越像北曜湛。她怕對著那張像極了北曜湛的臉,有一日自己對他無盡的思念和愈積愈烈的愁怨會在蕪邪麵前無可抑製的爆發。那種分寸盡失,無法掌控的感覺,是心高氣傲的她所無法忍受的事。
對蕪邪來說,除了母妃的無故疏離,最讓她難受的就是身邊宮人對自己的冷漠態度。自她記事以來,就發現養榮殿的所有宮女太監但凡見了她就會遠避開。實在閃躲不及的,也隻是敷衍的行了禮,不待她出聲便匆忙退下。蕪邪雖是年幼卻極是聰慧,自然沒有看漏宮人眼中流露出的嫌惡。可她畢竟才四歲,芸妃也不曾對她提及災兆之說,是以她雖是看出了端倪,卻又無法透析其中暗含的深意。離了母妃陪伴的她,心中既渴望同那些年輕活力的宮女一同戲耍,又深深懼怕她們眼中流露的芒刺。幾番掙紮下,最後隻是終日躲在益偲齋,遠遠看著宮女三兩結伴有說有笑的走過。
搬離養榮殿後,敏姑姑因要伺候芸妃,自然無太多閑暇顧及蕪邪,伺候蕪邪的差事便交與了原是養榮殿供人的桂瑛。不同於敏姑姑的隨和親近,桂瑛是個嚴厲刻板的女人。她長著一張蒼白的長臉,細長的仿佛狐狸般的眼睛,唇邊掛著毫無生氣的空洞笑容。桂瑛的到來讓蕪邪愈發害怕,她並不是敬畏桂瑛,而是單純的反感和抗拒。
雖是遷居頤和宮,但芸妃卻並不疏於教導女兒應有的禮儀,每日請安的規矩自是不可少的。蕪邪很少在給芸妃請安時說些任性的話,每每隻是乖順的聽了母妃的訓誡便退下,可今日卻一反常態的扭捏著遲遲不肯離去。
芸妃知道蕪邪一向乖巧懂事,此番異態定是心中有事。可她卻故意裝作不解,看著蕪邪欲言又止的神情,輕柔的問道:“蕪兒還不回益偲齋溫書麼?”
“我……”聽得芸妃忽然發問,蕪邪怔了一下,垂下頭絞著裙擺,小聲道:“兒臣,兒臣不想和桂瑛供人同住一處。”
芸妃押了口淡茶,不禁秀美微顰,遷到頤和宮已時過四年,她卻仍飲不這兒的慣粗劣茶渣。入宮前她是商賈家的小姐,入宮後又得蒙聖寵,雖秉持著節儉自持的品行,卻一直是過著養尊處優的生活。如今虎落平陽被犬欺,內務府那些平日裏阿諛奉承,一心想要巴結她的人,竟將月例克扣到如此地步,就連送來的茶餅都是次中下品。
蕪邪見芸妃皺眉不語,以為是自己的要求讓母妃不悅,扁著小嘴,委屈道:“桂瑛供人同兒臣在一起時總是帶著奇怪的娃娃,還在兒臣屋裏擺了好些符咒,兒臣,兒臣害怕。”
其實桂瑛隻是聽信了後宮的謠傳,心裏認定了蕪邪命中帶煞。她擔心在蕪邪身邊呆久了,也會沾染上晦氣,便不知從何處尋了些所謂避邪的法器隨身帶著。那娃娃和符咒就是其中之一,隻是娃娃樣貌猙獰,色調晦暗,而符咒又鬼畫符般雜亂無章,鮮紅的色澤像極了血液,讓人看了反倒覺得不祥。蕪邪本就是個敏感的孩子,每日看著桂瑛的怪異舉止,便不自覺把她和書中描繪的鬼力怪神聯係到一起。
淡茶平緩的苦味在芸妃唇舌間蔓延,聽了蕪邪的話,她舉得口中的苦仿佛透過血液傳抵到心裏。闔上眸子,她深吐出一口氣,努力保持平穩的語調對蕪邪道:“宮內人手緊,調不出多餘的宮女供你差使,你下去吧。”
“母妃?”蕪邪驚於芸妃平淡的反應,印象中母妃雖不是溺愛孩子的母親,卻從不會讓自己的孩子受一點兒委屈。她仰起小臉,不死心的盯著芸妃的臉,期望能從中看出一絲熟悉的疼惜。可這次她失望了,芸妃隻是閉著眼端坐在檀木椅上,安靜的,仿佛一尊精致的漢白玉雕。蕪邪倔強的站在屋子中央,小小的身子因為緊張而有些微微發抖,她咬著下唇,顫聲道:“兒臣不要人伺候,兒臣隻想同母妃住一起。”
敏姑姑看著蕪邪一雙清澈的眸子浮上點點水霧,不忍的出聲勸道:“娘娘,奴婢平日裏也清閑,帝姬日常的起居,不如就由奴婢照料可好?”
芸妃依舊不曾睜眼,她頓了許久,隻是輕歎一聲:“慣子如殺子,你不必多言,帶蕪兒下去吧。”說罷,也不待蕪邪再說什麼,起身穿過簾幔入了裏屋。有許多話,她都無法對蕪邪明說,一如宮人的反常態度;一如她不插手桂瑛之事的理由;一如她為何從不回答蕪邪對父親的一切疑問。
本來這件事到此就打住了,可桂瑛不知從哪兒聽了去,對蕪邪的態度愈發惡劣。每日送去洗漱的銅盆中熱水換成涼水,就連三九寒冬也隻是帶了一絲餘溫。原本蕪邪的飯食就簡單,現在更是落得和宮女一般,一菜一湯,糙米難咽。因為芸妃疏離的態度,蕪邪每日費力隻是默默咽下夾雜著糠皮的米粒,裝作一副無知無覺,毫不在意的樣子。她骨子裏遺傳著芸妃的傲氣倔強,隻在夜間無人時,獨自蜷縮在泛著潮氣的被褥裏壓抑著啜泣。
住在頤和宮的日子,雖清貧至極無一絲孩童能尋得的樂趣,但小小的益偲齋卻是保護蕪邪遠離後宮爭鬥的一處世外幽地。
蕪邪的生活中就隻有兩個重要的女人——一個是芸妃,另一個則是養心殿的茗淑儀。茗淑儀是個溫柔如水的江南女子,她的博學多聞,才情慧質讓蕪邪童年變得絢爛而豐富,這也是唯一能讓蕪邪忍耐桂瑛冷言冷語的原因。
茗淑儀出自名門,書畫詩詞和琴藝皆是精通,她雖身有舊疾卻十分寵愛蕪邪,常來益偲齋教導蕪邪學習。而蕪邪又極為伶俐好學,三歲便識字,五歲斂琴,七歲吟詩,十歲即可奏《瀟湘水雲》。茗淑儀總讚她聰穎,又生的如芸妃一般娉婷秀雅,日後定會覓得疼愛她的如意郎君。
蕪邪發現,每當她笑著喊茗淑儀茗母妃時,茗淑儀嫵媚的眸子總會溫柔的仿佛要滴出水來。那時她不懂事,常纏著茗淑儀問有關父皇的事。每當這時,茗淑儀都會輕輕捧起她的小臉溫柔的告訴她,她的父皇乃一國之君,朝政繁忙無暇,但隻要她用心求學,日後定能討得長輩喜歡,便能時常見到父皇。
後來她才知道,茗淑儀和她母妃一樣,本是她父皇的寵妃,可惜人無千日好,花無百日紅,在她風華正茂時卻不知怎的忽然害了惡疾。湯藥雖是日日飲下,卻絲毫不見起色,整個人也因害病而嬌容不複。太醫院的太醫也診斷不出病的由來,沈太後怕過了晦氣給北曜湛,便將下旨賜她搬往頤和宮靜養,望她調養好身子再侍奉君上。芸妃曾進言勸過,怎奈北曜湛一向孝順有佳,不欲拂太後的意。
她就是在這樣一個過於冷清的環境中生長著,如一朵潔淨無暇的白玉蘭,靜靜綻放。同時又渴望著能離開這拘禁她的狹小庭院。
但這樣平淡安寧的日子卻隻持了續短短十年。
那是中秋剛去,日頭明媚的一天,她穿了一條雪青色的百褶長裙,和敏姑姑做的月白滾邊小襖。烏黑的長發用粉緞束成雙髻,正帶著爛漫的笑顏,跟茗淑儀在益偲齋外的空地上習舞。
“茗母妃,我舞的可好看?”她翩然躍起,玉臂伸展,輕盈如蝶。
“帝姬手再舉高些,腰身再放柔些。”茗淑儀邊撫著琴,邊淺淺笑著指點。
正在兩人興頭上,久閉的宮門卻開啟了,一個雍容威嚴的女子被人扶著緩緩行了進來。蕪邪看到她身穿的那件朱紅色長裙上,金絲細細繡著一雙起舞的鸞鳳,袖口和裙擺繡的牡丹上又綴了數顆瑩潤的東珠,在陽光的照耀下熠熠生輝。她從未見過這麼美的衣裳,也從沒見過這麼高貴的人兒,隻是呆呆杵著,一時竟不知跪下迎駕。
直道一個老嬤嬤厲聲斥道:“放肆,看見皇後娘娘還不下跪行禮!”
她才被茗淑儀拉著,跪下施了全禮。
“都免禮吧。齊嬤嬤,這孩子沒見過這麼大陣仗,怕是一時失儀,別嚇著她。”沈皇後溫和道。
茗淑儀便依言帶著蕪邪謝了恩起身。蕪邪不住抬眼打量起來人,沈皇後修額柳眉,長得並不十分美麗,一雙鳳眸卻不怒自威。她曾聽茗淑儀說過,沈皇後乃是皇上發妻,當朝丞相的胞妹,是被百姓譽為端莊賢淑的北曜皇後。
皇後款款坐在宮娥搬來的鳳凳上,睨一眼依然美若嬌花的茗淑儀,悠悠道:“本宮瞧著茗淑儀身子似是養的不錯,便也安心了。妹妹無需擔憂,那孩子乖巧的很,功課、騎技是樣樣都強,聖上喜歡的緊呢。”
“有娘娘照拂,臣妾也知他定是周全的。”茗淑儀忍著淚,懇切的望著皇後:“臣妾不求聖上恩典搬離頤和宮,臣妾隻求娘娘垂憐,允臣妾見孩子一麵,可好?”
沈皇後鳳目掃過茗淑儀的麵龐,皺眉道:“這件事本宮卻是做不了主的,且如今正是皇子功課繁重的時候,如若為此事分了心可怎麼好?皇子要是因此而惹得聖上不悅,一旦責罰下來,不止本宮,就連妹妹也是要心疼的。”
茗淑儀咬著唇,似有不甘道的便垂下眸子,消瘦的雙肩微微聳動著。
沈皇後見其如此,歎道:“妹妹不必如此,本宮知道妹妹心裏苦,但三皇子現正是辨事的年紀,出不得岔,待他大些了再說罷。”
聞沈皇後如此說,茗淑儀隻得含淚點了點頭:“是,臣妾謹記娘娘教誨。”
似是滿意,沈皇後側首又對蕪邪笑道:“你就是芸妃的帝姬罷,都長這麼大了,你上前來讓本宮好好瞧瞧。”
蕪邪不解其中深意,手足無措的立在一旁,望著身邊茗淑儀瞬間蒼白的麵龐,內心恍恍不安。蕪邪不喜歡眼前這個華服的貴氣女人,從那沈皇後沉寂的眸子裏,她隱隱感覺許多事會發生改變,但她不知道沈皇後看向自己時不慎流露的一絲驚訝意味著什麼。她猶豫著,卻還是聽話的走上前,學著茗淑儀的樣子朝沈皇後福了一福,卻怕說錯話,抿著嘴不敢出聲。
沈皇後握著她的手扶她起身,細細打量了片刻,不由讚道:“果然是好模樣,這鼻子和皇上一個樣,又高又挺。還有這雙眸子,和芸妃一樣美,像是會說話般,看著就惹人憐。”說罷,她又仿佛想起什麼,溫和的笑問道:“你叫什麼名兒?”
第一次聽到外人的讚美,蕪邪羞澀的紅了臉頰,懦懦不知應了些什麼。隻是清晰的記得手上細膩冰冷的觸感,滑滑的,像極了敏姑姑做的水晶蓮子糕。
蕪邪不像其他的皇嗣,在出生當日或滿月之後便會得父皇賜予名諱。因太後之事,北曜湛對她是厭惡之極,連皇族族冊上她的位置都不曾保留,更別提為她取名。北曜國的皇嗣曆來都是在出生後一月內賜名並納入族冊,皇族男子年滿十五時,通常冊皇後嫡子為太子,其餘皇子則封以王號,遷居宮外的府邸;皇族女子則一直在宮闈內居至成年外嫁,並於指婚後另賜封號。
“蕪兒?”皇後似是有些訝異,卻輕咳著掩了過去,溫言問道,“閨名待及笄再取亦無妨,你可願意和其他姊妹一同去書房由太傅指導詩書?”
她聽到可以離開頤和宮又有師傅可以教她讀書,也顧不得羞臊,忙脫口應道:“我願意!”
“娘娘,可是聖上曾有旨,不許帝姬……”茗淑儀疑道,卻又怕說的詳細讓蕪邪知曉了其間緣由會傷心。
“妹妹不必憂心,既然本宮今日能來頤和宮,自然是求得了聖上恩準的。”沈皇後淡淡看一眼茗淑儀就收了目光,隻依舊溫和對她道,“三日後,本宮便差人寅時帶你去書房拜見太傅,往後每日卯時會有人來引你去書房。這幾日你就好生向你母妃學下宮廷禮儀吧,若去了書房還是是這麼輕浮,可不好。”
“是,我記住了。”她趕緊答應。
“殿下又錯了,殿下該自稱兒臣或名諱才是,怎麼我啊我的,多沒規矩。”齊嬤嬤不屑的笑了。
蕪邪馬上噤了聲,紅著臉絞弄衣擺。
沈皇後聽了隻是笑笑,又問了她和茗淑儀一些日常瑣碎便起駕回了宮。
蕪邪滿心雀躍,徑自想著尚書房,那個讀書明理,陶淑涵養的聖地,會是如何景致。卻沒發覺身旁的茗淑儀一臉憂傷落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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