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節字數：5335 更新時間：13-06-22 02:02
正是白雪皚皚的冬季，我擁裘而立，仔細將宿遷墓碑前的積雪掃去。潑水節後，溫大娘繼續領著戲班到大理各地與周邊各國演出，我卻在這山穀中搭了一處小房子，住了下來。這八年中，我與溫大娘走遍西域各國，經曆了許多稀奇古怪又有趣的事情，前塵往事，漸漸學會放下。就像他所希望的，我好好的活著，看了許多風景，走過了許多的地方，即使沒有那個追尋的人，我依然活得快快活活的。
過了八年，我回到穀中，靜靜陪在他身邊。
生命的意義，不在於結果，而是在曲折迂回的過程中無意間開啟的那一扇窗。很多時候，我們可以靠一些小小的回憶支撐整個人生，有段微笑的過去已足夠，這些思念與回憶，一直珍藏在心中。
宿遷為我打造的那把刻有‘吾愛惜情’的短劍，一直被我珍藏著，每次看著它，我便告訴自己：自己也是曾被愛過，曾經幸福過的。那錯過的緣，再怎樣的痛，都成了埋藏與心底句號。這七世的緣，雖都在傷痛中結束，依然是我珍惜的回憶。
段紅雪常常過來探望我，冬日時，他更派人送來了火炭，手爐等一應取暖的器物。那些好吃的好玩的東西，更常常親自給我送來。
每次來時，他依然隻是在我身旁批閱奏報，處理公務。而我則在一遍或看書寫字，或撫琴低唱。間或他抬起頭來，與我四目相撞，便是相互心領神會一笑。這八年，他是越發練達成熟，少了些過去那些高傲與冷淡，卻多了幾許溫暖。有他陪著，我便不常覺得孤單，即使不交談，卻也覺得溫馨安穩。
冬來春往，不知不覺，便過了一年。
我在穀中播下花種，這樣，除了蝴蝶蘭，便又有了山茶，丁香，杜鵑還有桂花。每到春季，山穀裏開滿了各種花兒，漫山遍野，爭奇鬥豔。
每個月，段紅雪都會命人送來聘禮，向我求婚。這些聘禮，皆被我一一退了回去。麵對我的拒絕，他也不惱，隻笑嘻嘻的將聘禮收回。又收集更多珍貴的物事，下月依然讓人送上更為貴重的聘禮。
次年，大理王薨逝，段紅雪登上皇位，年號明啟。
國王去世，是為國喪，在這期間，百官百姓皆得身著喪服，為死去的國王致哀。
這期間，段紅雪忙得團團轉，既要治喪，又要準備登基，國家大事更是一點也不能耽誤，在宮裏忙得雞飛狗跳。於是，老國王逝去後一個多月，他都再未踏入我居住的山穀。
段紅雪忙碌時，他還是太子時便在他府中服侍的侍妾瑞雪卻常常來看望我。她雖是因著紅雪的關係才來示好，我卻也不曾拒絕。我明白她苦戀紅雪的心，她行為也十分恭謹，我便也溫和待她。有時她陪我刺繡說話，也是好的，足以打發在穀中的寂寥時光。
治喪期間，皇室，民間必須停止一切娛樂與婚嫁活動。喪禮過後，因段紅雪新王登基，卻依然沒有王後伴於身側，他的婚娶便成了大理國頭等大事。
月上中天，有人輕輕叩響我的門。穀外山風陣陣，我於睡夢中醒轉，細聽那叩門聲，段紅雪的聲音傳來，“情情，開門。”
我和衣起來，將門打開，隻見他立與門外，嘴上隱隱有些酒氣。
他一見我，便將我緊緊摟入懷中，輕喃道，“一切都來不及了，來不及了。”
隻見他的馬兒就隨意扔在門外，卻沒有帶任何侍衛，連影也未帶在身邊。
我將他扶穩，微噌道：“你醉了。”
他醉眼迷離中，半個身子都倚在我身上，“情情，你為什麼不願嫁我。你讓我尊重你，我不敢不聽。可是如今，一切都來不及了。”
我將他扶入屋內，將他輕輕放在臥榻上，又擰了熱毛巾給他擦臉。
他猛然將我的手緊緊握住，隻不停的喚我名字，“情情，情情……。”
“我在這裏。”我在他耳邊輕聲說，他這才安靜了下來。
夜半時分，他醒來，隻啞聲說，“渴……”我正伏在椅子上打盹，猛然醒來，慌忙給他倒了水，遞到他嘴邊。
他一瞬不瞬的盯住我，眼中卻有了悲傷的神色，“你終是忘不了他。”
我微微一怔，一時隻看著他，卻說不出一個字來。
他麵色一痛，又道，“我本一心想納你為側妃，雖不能隻娶你一人，卻能一心一意待你。我不想如過去一般強逼你，惹你生厭。隻想等著，有一日你能轉圜心意。隻是，沒想到，父王驟然薨逝。如今我馬上要登基王位，王後之位，不能再有空缺。現如今，我再也不能隨意決定自己的婚事。我身在王位，不能像過去一樣出宮看你。那些個小人，也會躲在暗中傷害你。母妃，怕也不會容你。我本想將你放在身邊，悉心照顧你，保護你。現如今，卻怕是來不及了。”
他眼中，微微有水光浮動。
早就聽瑞雪說，他要娶吐蕃公主為王後，裴丞相家的小姐為妃。如今大齊國力日盛，協同西夏，開始不斷侵犯大理邊境。大理雖也周邊小國聯盟，卻依然勢弱，不足以與強大的大齊抗衡。唯有獲得有著強大兵力的吐蕃，還有大理世家大族的幫助，方能在這亂世立足。他娶吐蕃公主，才能得到如今已統一吐蕃，曾是亞澤領袖的吐蕃王支持。他娶裴若竹家的小姐，才能獲得裴家的忠心支持。帝王將相，從來都是相互扶持，又相互製約的。
我這個不相幹卻又讓他放不下的人，自然是有狐媚惑主的嫌疑。如今已為太後的惠妃，實再難容我。這其中的道理，我自是看得明白。
“情情，我……”還未待他開口，我便伸出兩指，將他的話阻住，“別說了，我都明白。陛下對惜情的悉心愛護，惜情銘記於心。”
他雙目發紅，將我緊緊摟住，“情情，隨我入宮吧。”
我心中一動，眼眶濕潤了起來，輕聲道，“我已是曾經滄海，難為水了。”
他神色一黯，垂下頭，半晌，方抬頭道，“我重新安排一個清雅的地方，派人伺候著。你好好照顧自己，我找機會便去看你。隻一樣，”他一瞬不瞬的盯住我，“再也別一個人不聲不響的偷偷離開了。”
我點點頭，微笑，“好，我答應你。”
他這才放下心來，“即使你不能真正和我一起，情情，讓我能偶爾看看你，也是好的。我相信，終有一日，你會動心的。我等著你，不論多久。”
淚水順著我的眼角流淌下來。
他將我眼角的淚水溫柔拭去，“明日，我便安排影來接你。瑞雪，也會陪著你。”
“好，”我點點頭，溫柔的笑。
“我得走了。”他柔聲說。
“再見。”我送他到門口。
他又回頭來看我，“情情，說好了，你哪裏都不會去了。”
“說好了。”我鄭重點頭。
他這才踏上馬背，絕塵而去。
看著他遠去的背影，我的心澀澀的疼痛，那是一種難以形容的疼痛，帶著絲絲憐惜，愧疚，還有深深的，遺憾。
直到他走遠了，惠妃才從暗影中閃身出來。她身後，跟著幾名宮中侍衛。
“瑞雪已經走了，惜情姑娘，你也該上路了。”她冷聲說。
我點點頭，寧靜的望著她。
瑞雪死了，我很清楚，羊皮卷中的滴血早已預示了一切，她便是七星中的玉衡。
她一生孤苦，從小便被段紅雪訓為殺手，隻為他活著。她知道的太多，早在今夜紅雪來看望我時，便已被惠太後暗害。羊皮卷上，關於她的詩詞中寫著，“笑聲不聞聲漸消，多情卻被無情惱。”她活著時，對他是又敬又怕，更多的，卻是苦苦的癡戀。
惠太後眼中隱有沉痛之色，“惜情姑娘，你不要怪本宮。你與那大齊國的皇帝交情匪淺，又與大齊的威武將軍一等公孫將軍從小青梅竹馬，這些交情，紅雪不能不顧及，本宮不希望，因為這些，他未來在與大齊的戰場上失利。而且，吐蕃公主似與您是舊識，她也早就向本宮傳達了她的意思，我們大理，需要吐蕃的支持……”
“娘娘，”我向她鞠了一躬，“惜情明白。”
她欣慰道，“姑娘有恩於我段家，姑娘死後，本宮必然以貴妃禮儀，厚葬姑娘。”
“不必了，”我淡聲說，“我死後，請娘娘即刻將我火化，我的骨灰，便請太後將我撒在這山穀之中。
她麵色一滯，麵上沉痛之色更甚，“若是將你化骨揚灰，紅雪豈不更恨本宮？”
“他不會的。”我將早已備好的絕筆水放入太後手中，“看了我給他的信，他必會明白，求太後成全。”
她終點了點頭，“好，本宮答應你。”
“太後一言九鼎，不可食言。”
她鄭重點頭，“本宮絕不食言。”
“姑娘，該上路了。”她將小太監遞上的托盤接過，托盤裏，是一方白綾。
我將懷中的‘惜情’短劍掏出，交給惠太後，“我死後，請將這把劍交給紅雪。他日後思念我，總還能留個念想。”
惠太後點點頭，將短劍接過。
我取過白綾，將其懸於梁上，“好了，我要準備走了，請娘娘出去吧。”
“好，姑娘走好。”她點點頭，便領著眾多侍衛與太監守到了屋外。
風絲絲縷縷的擠入，懸在梁上的白綾，便在風中飛舞，有一種奇異的美感。在離開這個世界之前，我始終在思考，我始終在思考，我為什麼要選擇死亡？難道僅僅是因為惠妃威逼下不得已的妥協？還是為了報答紅雪的情意而用我的死為他皇位掃清情感上的負擔？在我意識逐漸模糊的瞬間我找到了答案。我意識到，其實對死亡的向往從宿遷逝去的那一刻起，便成為了我潛意識中的向往。這個世界，我經曆了太多太多艱難，雖然宿遷希望我好好活下去，但我在這個世界的信念與堅持都已經消逝，我太了解這個世界，因為它在我的心裏早已喪失了它應有的美感。
斷氣的那一刻，我隻感到解脫。我能感到我即將步入另一個世界，憑直覺，那將是一個更為優美的所在。在那個世界，我將獲得新生，就像我最初來到這個世界一般……。
門被人推來，有兩名太監檢驗屍體。
“死了嗎？”惠太後將絹子捂住口鼻，輕聲問。
“回太後的話，已經死透了。”一名太監躬身答。
“那就好，好好拿去化了，手腳利落些。”惠太後吩咐著，幾名太監侍衛就急急的準備去了。
朝陽初現，惠太後重重籲了口氣，“隻有你死了，紅雪才能用心於國事，重振我大理段室。”
她拿起桌上預留好的一封書信，放入懷中，命令道，“拜駕，回宮。”
朝陽，緩緩的升起，映照於這山穀之中，幾聲鳥鳴，打破了這山穀的寂靜。風兒輕輕拂過，那蝴蝶蘭便被吹動了起來，如一片藍色的海洋。
絕筆書：
紅雪，永別矣。吾作此書時，尚是世間一人；汝閱此書時，吾已成陰間一鬼。吾作此書，淚珠和筆墨齊下，不能竟書。宿郎已逝，吾早欲追隨其去。汝至愛吾，吾感激涕零。吾死後，願汝愛吾之心，造福天下蒼生百姓，勿再輕易挑起戰事。吾已求太後將吾火化，化為清風，於穀中，長伴宿郎左右。汝若掛念吾，穀中清風，便是吾在與汝低語。萬望愛惜自己，保重，保重。
（紅雪，永別了。請將我的骨灰撒在穀中，讓我常伴你同宿遷左右。若是你想念我時，那輕拂過你麵頰的清風，便是我在守護著你，在你耳畔低語。紅雪，永別了，珍重，珍重。）
煙霧繚繞中，閻王緩緩向我走來。
“你來接我了。”我望著他說。
“這七世的苦楚，你終於熬過來了。”他也回望我，靜靜的說。
碧綠池水中，生著重重蓮花，花枝迎風搖擺，仿佛是在傾訴衷腸；粉紅的蓮花瓣兒淒淒抖動，如無盡的纏綿依戀，攪亂了苦心柔情蕩漾。
望著這一池蓮花，我記起了一切。
我曾是天宮的一株蓮花，在天璿的悉心培育下，幻化為人形，成了天宮中的蓮花仙。雖是天璿培育的我，我出生睜開眼睛的那一刻，第一個看見的卻是天權。從此，我便開始了與他的愛欲糾纏。我仙術低微，卻天賦神奇的仙力，能救治好任何病患傷痛，甚至垂死的仙人，妖怪，或人類。我救了莫離，遍也開始了我與他的緣分。我何嚐不知道他對我的心思，可惜我心裏隻有天權。
一曲在玉帝宮宴上‘仙波舞’，我一個小小的仙娥竟一時聲名大噪，隻因我的舞之輕盈竟勝過了廣寒宮中的嫦娥。因為這隻舞，也給我惹來了禍端，天宮中的太子竟對我動起了心思。天璿費盡千辛萬苦，才為我求得道德天尊的庇護。何曾想到，太子竟在道德天尊攜天璿往西方遊玩時，尋了空子，再想染指於我，更在我反抗之下，剜去了我的眼睛。天權攜五星前來搭救我，卻被太子反誣意圖反叛。暴怒的玉帝在知道真相，為了遮掩醜事，罰我同六星入誅仙太，經曆七世六道輪回之苦，方可重返天界。而我同天權私下的思慕之情，也因他將自己的眼睛換給我被玉帝勘破，我們被罰七世苦戀，不得相守，也不得善終。
羊皮卷還在袖中，它從我袖中飛出。在我眼前徐徐展開。
耶律齊便是開陽，十五年後，大齊國力強盛，唯有大理可與之抗衡。耶律齊，成為繁盛的大齊的開國皇帝。在幾個皇子的皇位爭奪中，他被毒死，結束了揮劍戎馬的叱吒一生。
而顧秋朝則是天機，他是前朝皇子的身份終被識破，在逃亡的琉璃的途中因船難而死。他一生沒有真正享受過王子尊榮，顛沛流離中身死異鄉。但他活著說，如宿遷所料，為了大周前朝百姓做了不少好事，更推倒了‘遼漢一家’的進程。
小熙是天樞。在羊皮卷中，我看到，多少個清冷的夜晚，他偷偷潛入大理，在我住著的穀外徘徊，卻從未敢出現在我麵前。在發現我去世的那個夜晚，他便自刎在了我的穀前。
我的眼眶中，有淚水湧出。黑白無常，其實是開陽與天樞。原來當初在地府中的相遇，不過是天璿的刻意安排，他們並不是真正的黑無常與白無常。
羊皮卷中忽然浮現出段紅雪的臉，白雪皚皚的天氣，他獨立於穀中，身上的狐裘在寒風中翻飛。
我猛的闔上雙眼，竟沒有勇氣看下去。
羊皮卷落在地上，燃成了灰燼，直至消失不見。
閻王牽著我的手，帶著我往蓮花池中走。
一束陽光，帶著溫暖的笑意，忽然照射過來。一葉小舟清泛於溫和平靜的水麵上，船頭坐著，一人身著藍衣，正望著我，帶著暖融融的笑意。
有一道白光，射入這荷塘中。我知道，這是通往天界的道路。
我脖子前懸掛的九天玄玉飛了起來，變成一朵蓮花，落在我額上，便是成了粉紅色的蓮花痣。
宿遷飛了起來，將我的手從天璿手中接過。“我終於等到你了。”他靜靜的看著我。當他對著我展開融融笑顏時，我的心軟軟的融化在某種醉人的溫暖裏。我終於見到他了！這一切曾經是那麼艱難，而這一刻來得又是那麼輕易。我看著牽著我手的這個男人。心中有個聲音說：放不開的，便是那命運欽定的愛情。這一刻意味著什麼？是夢醒了，還是夢剛剛開始？
天璿迎向那白光，回頭看著我們，“回天上的日子到了，更多的困難與挑戰，或許在等著我們，你們可準備好了？”
緊隨著天璿，我飛入那白光之中，懷抱著出生時的激情迎向另一個世界……
（全書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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