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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一章廣陵散(下)
入夜,未央宮的西殿,華燈明耀,燭火輝煌。為了表彰宇文護出使漠北的功績,宇文淵在宮裏設宴,邀請內臣重將參加。待眾人落座,宇文淵朗聲說道:“柱國公大司馬宇文護大人,遠赴漠北,曆經月餘,不費一兵一卒,一舉平息部落紛爭,揚我北周恩威。實居功至偉,今特邀列位臣公,相聚於西殿,共賀大司馬之偉功!大家務必盡興,不醉無歸!”,眾臣連聲示好。
長安城郊,一處僻靜的居地,一個白衣少年抬頭望天,深藍的夜空中繁星如塵,少年貪婪地深吸了一口氣,心裏歎道,重見天日,連空氣是都甜的,隻可惜——
少年身後,六個高大的黑衣武夫站成一個半圓,把少年圍在圈中。其中領頭的一個手抱一古琴,走上一步對少年說:“公子,請速更衣啟程,不要誤了時辰。”
少年一動不動,好像沒有聽見似的,明亮的眼睛也變得茫然。
西殿的宴會上歌舞升平,觥籌交錯,一派歡欣。
黯淡的夜色中,一行七人騎著馬飛奔,身穿黑色勁裝,腰懸佩劍,其中被夾在隊列中間的一個,身形稍顯瘦小,懷中還抱著一具古琴。眼見他們就要進入長安城。
忽然,眼前出現一個人影,仿佛從天而降,攔住了他們的去路。
此人身形修長,一身青衫,衣裾飄然,麵具覆臉,眼眶中射出兩道銳利的精光,此刻,正緊緊盯著隊伍中的少年,少年神色大變,渾身一震。
西殿上,一群舞姬剛剛結束一曲歌舞,魚貫而出,離開宮殿。
宇文護對大家說:“我從漠北鐵勒見到一琴師,竟是南朝人氏,輾轉逃難北上,精通樂府音律,竟會彈千古絕音《廣陵散》。”
眾人聽了十分驚訝,一個臣子說:“《廣陵散》是太古神品,絕世之唱,失傳已久!”
另一個臣子說:“沒錯!《廣陵散》本是漢代流行於廣陵地區的民間樂曲,其作者魏末著名琴家嵇康曠達放任,嫉惡超俗。終於以‘非湯武而薄周孔’而獲罪。在臨行前嵇康從容彈奏此曲以為寄托,彈奏完畢他歎息道,《廣陵散》今天成為絕響。此後《廣陵散》名聲大振。”
這樣一說,群臣們好奇心乍起,紛紛要求大司馬快快請出琴師。
宇文護笑道:“不急,這《廣陵散》之所以能成為千古絕響,除了嵇康的原因,還有它本身就是講述了聶政刺韓王,為父報仇的事跡。相傳,當年聶政的父親給韓王鑄劍,違了期限,為韓王所殺。聶政聽說韓王喜歡聽琴,就想扮作琴師接近韓王。在山裏,他請了位老師教他彈琴。為了通過關卡不讓人認出,他用漆塗臉頰,用石頭砸掉牙齒;為了改變聲音,他吞火炭把嗓子弄啞,年深月久他終於彈得一手好琴。一天,他在京城門樓下彈琴,“觀者如堵,馬牛止聽”,韓國人都被他琴藝征服了。韓王得知有這樣一位彈琴高手,就派人把他帶進宮裏獻藝。進宮時,聶政把匕首藏在琴腹。他彈的琴曲博得韓王和群臣的讚揚。就在這時,聶政突然拔出匕首,把韓王刺死。然後他割下自己的眼皮、嘴唇、鼻子、耳朵,徹底毀壞了麵容,自刎而死。韓人將他暴屍於街頭,懸千金,征聞這刺客的姓氏和籍貫。因此《廣陵散》激昂慷慨、多殺伐之氣,與一般高逸淡雅為尚的琴風迥不相同。隻怕陛下會聽不慣呢?”
宇文淵斜靠在龍座上,手指捏著一隻酒杯,仿佛隻注意到杯中的瓊漿玉液,頭也不抬,淡淡地回了一句:“如此甚好。”
在眾人的期待下,琴師登場。
他身材修長,遠邁不群,頗有風儀,懷抱一具古琴。他屈膝跪坐,雙手撫琴,琴音驟起。序篇一段雅聲逸奏曲音清和,含哀帶怨。琴師技藝果然精湛,眾人仿佛看到山林空曠,流泉潺潺,草枯榮長,頓然心中感懷,傷念故人一去不複還。
琴音徐緩而沉穩,可以感受到聶政訴說著痛失父親的悲哀和緬懷死者之沉情。宇文淵覺得自己的心完全沉浸在樂聲中。他閉著眼睛,一年前的情景一幕幕呈現在眼前,就在這地方,一場宮廷血變,皇兄宇文覺倒在龍座之上,眼中至死還流露出絕望和不甘。
宇文淵一動不動,努力壓抑著自己的情緒。
接著,琴聲漸急,淒蒼怨恨,越加憤慨,聶政訴說著失去親人的痛苦和立誌報仇的激憤。
宇文淵覺得琴聲挑動了自己內心騷動及不安之情緒,不由得想起一年前自己用一杯毒酒親手把最愛的大哥送上黃泉路。那一刻的哀痛欲絕而又無能為力,以及後來每一天的沉痛悔恨,恨不得用刀狠狠地剮自己的心。聶政不過一個勢單力薄的草民,為了自己的父親,堅強不屈,不畏強權,誓報血仇。自己身為國君,眼見仇人近在眼前,卻無法手刃仇人,為兄長報仇。
宇文淵覺得自己的心被琴音狠狠地揪成一團,強烈的仇恨和深刻的痛苦糾結在一起,使他幾乎喘不過氣來。忽然聽見宇文護冷冰冰的聲音:“真是一個忠烈的義士啊,為了自己的親人不惜付出一切代價,他父親在天有靈,也必然深感安慰吧?陛下,你說那些冤死的靈魂如果沒有親人為他們報仇雪恨的話,會不會在地獄裏受盡煎熬,永不超生呢?”
宇文淵覺得心髒一陣緊縮,怒火騰地升起,不由得狠狠掐自己的手心,直到傳來一陣刺痛,宇文護,我知道你的用意,想試探我,我不會上當的。
他努力控製自己的聲音,淡淡地對宇文護說:“我倒不這樣看,我替聶政不值,父親不死也死了,還有母親和妻子,自己死了,他們怎麼辦?冤冤相報何時了。與其把仇恨壓在心裏,弄得自己寡寡鬱歡,不如珍惜眼前人,過快活日子,人生苦短,及時行樂才是正道。至於堂哥所說的地獄,我素來不信佛,人死如燈滅,屍骨歸還於塵土。又何來什麼地獄?當然,我也沒有殺父之仇要報啊!”
宇文淵的這番話再配上冷漠而無所謂的態度使宇文護真假難辨,心裏恨恨的。轉而把目光緊緊地盯著琴師。
宇文淵覺察到了他的動作,心中頓生疑惑,隱隱感到他的目光裏隱藏著某種信號,不由得一驚。一年前,他在這裏上演了一場弑臣逼君的好戲,今晚他又要做什麼?
琴師纖長靈巧的十指在琴弦上翻飛撥弄,音樂進入急促的低音撲進,進而發展成咄咄逼人的氣勢,仿如山石嶙峋,激流橫越,大風鼓吟,月行無聲。人們知道,聶政到了最後生死決戰的時刻了,眼前仿佛出現驚心動魄的場景,紛披燦爛,戈矛縱橫,緊張得讓人透不過氣來。
宇文淵順著宇文護的目光,也死死地盯著琴師的每一個細微的動作。
聶政的琴彈得實在太好了,韓王聽得聚精會神,連侍衛們都豎耳靜聽而放鬆了警惕。仿佛看到,聶政從琴中拔出匕首,跳到韓王麵前,拽住韓王的衣襟,大喝一聲:“暴君,你的末日到了!”匕首直刺入韓王的心髒。韓王撲通倒地,宮裏的人全都嚇傻了。等他們清醒過來抓刺客時,聶政已經用匕首割下了自己的眼皮、鼻子、耳朵、嘴唇,他完全毀壞了自己的麵容,然後橫劍自刎了。
《廣陵散》已進入終曲,壯闊豪邁、沉鬱慷慨,一片大仇已報,痛快淋漓之狂喜。
宇文淵已經隱隱感到宇文護的用意,他站立起來,手按佩劍之上,嚴陣以待。
突然。扮演聶政的琴師從琴中拔出長劍,刺向宇文護
宇文淵絕不會讓一年前的悲劇發生在自己身上。
他馬上飛身撲過去,手中長劍一挑,擋開了刺客的劍。
他要揭開刺客的真麵目,他要逼刺客承認宇文護的陰謀,迦夜,一年前,我讓你逃脫,這次你沒有這種幸運了!他要在眾臣麵前揭露一年前那場宮廷血變的真相。
剛剛才反應過來的侍衛們把刺客團團圍住,刺客眼神一凜。手腕微抖,劍光一閃,數個侍衛慘叫著倒地。刺客飛身從包圍圈上掠過,直撲到宇文護跟前,隻那麼一瞬間,長劍已經架在宇文護頸上。
刺客一直盯著宇文護,目光中再無旁人,此刻,他直視著宇文護,另一種空著的手緩緩地摘下自己的麵具。
宇文淵看到一張清秀絕倫的臉,肌如雪玉,輪廓清貴,不似凡人。他不認識這張臉,他問:“你就是迦夜?”
刺客沒有回答,依舊隻看著宇文護,目光中閃動著無法言喻光芒,似痛又似怒,隱含著破釜沉舟的決絕。
他聽到宇文護用一種顫抖的不似平日的聲音叫出了一個名字:“蕭藍——”
四目交纏,宇文護的目光中也沒有旁人,二十年了,蕭藍還像少年時一樣美麗,容貌沒有被毀掉。各種往事紛至遝來,
宇文護的聲音仿佛從遠處飄來:“蕭藍,真的是你?當年你不是被叔父毀了——”
蕭藍說:“你就這麼在意這張臉嗎?那麼我可以告訴你,這二十年,除了一張臉,我什麼都毀了!”
宇文護茫然地說:“那你今晚為什麼又來了?”
蕭藍說:“我們之間終於要有一個了斷,今天不是你死,就是我死,如果你死了,我會自殺陪你。”
宇文護:“我不想死,也不想讓你死。”
蕭藍:“除了死,還能有什麼能化解我們之間的仇恨?”眼睛餘光掃到宮廷侍衛已經重重圍了上來,斷人喝道:“陛下,請你帶著你的人退到宮門之外,否則你的堂兄必然血濺當場!”
宇文淵做了個手勢,侍衛們往一旁退開,讓出一條路來。
蕭藍挾持著宇文護,一直退出殿門外。西殿的後麵有一座山,過了山就是一條波浪翻滾的大河。
這是河流最險要的一段,亂石穿空,洶湧澎湃。
蕭藍望著河麵,一動不動,好像沉浸在回憶之中,眼裏現出痛苦難耐的神色。輕聲的說:“你知道嗎,二十年前,你叔父知道了真相後,把我壓到元修麵前對質。把元修幼稚的野心羞辱了一番,然後,就把我扔給元修處置。你怎麼不猜一下,元修是怎樣報複我的?”
宇文護看到他渾身顫抖,蕭藍又說:“他把我關了三天三夜,找了一大幫人來折磨我,反正,除了這張臉,我什麼都毀了。後來,他以為我死了,就找人把我扔進河裏。”
宇文護輕輕地把他握著劍的手拉下來,緊緊地握在自己手中。顫聲說:“蕭藍,是我錯了,我不該把你交給叔父。我很清楚他們會怎樣對你,但我沒有辦法消除自己的怨恨。這二十年來,我每天都活在悔恨當中,如果你認為死可以消除怨恨,你現在就殺了我吧!”
蕭藍美麗的眼睛裏淌滿了淚水,手無力地垂著。
他忽然用力把蕭藍摟進懷裏,柔聲說:“蕭藍,過去的事已經無可挽回,就讓它過去吧。我們浪費了二十年,將來還能有多少個二十年?”
後麵傳來追兵的腳步聲,宇文淵已經帶著一群侍衛趕上來了。他已經想起蕭藍的身份,無論如何不能讓這位梁朝前皇子逃脫。
忽然,一個瘦小的身影闖了出來,一把拉開蕭藍,迦夜的聲音急促地說:“夫子,你不要相信他。你應該殺了他!”
蕭藍錯愕地望著迦夜:“你怎麼又回來了,這是唯一能逃脫的機會!”
“那你怎麼辦?夫子!”
“迦夜,我曾答應過讓你自由。”
“不,夫子,如果我的自由要你的命來換,那我寧願不要!”
宇文淵在後麵厲聲喝道:“今晚誰也別想逃脫!迦夜,一年前你害死我兩位兄長,我會好好跟你算賬!”
宇文護看著這場麵,嘴角掛著冷笑,幽幽地開口道:“迦夜,你就這麼恨我嗎?這一年來你不是很享受我的關心嗎?可惜每月我們隻有兩次相會,你是多麼盼望我的到來,沒有我,你怎麼度過那漫漫長夜?”
這些話像漫天的利箭插進迦夜的身體,無法躲藏,遍體鱗傷,痛不欲生。他看到了宇文淵鄙夷而又厭惡的神色,宇文護對宇文淵說道:“陛下,你不想看看害死你兄長的仇人長得什麼樣子嗎?那叫一個豔色銷魂啊——”
說完,拔出長劍像迦夜臉上的麵具挑去。迦夜偏過身躲開。他絕望地看了宇文淵一眼,縱身騰空而起,跳進後麵的萬丈波濤,瞬間消失在漩渦之中。
蕭藍呆立了好一會兒,忽然露出淒然的微笑,對宇文護說:“你每一次都要這樣機關算盡嗎?世界上所有的東西你隻愛一件,就是權力,世界上你隻愛一個人,就是你自己!可惜我明白得太遲了。”
說完,他也縱身投進滔滔巨浪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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