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二章 哀風含悲入鬼鄉

章節字數:3009  更新時間:11-12-20 15:4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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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幾天,宇文淵覺得自己在做著一場永遠醒不來的噩夢。

    年輕的先皇突然崩逝,更年輕的新皇繼位。宇文淵從來沒有想過自己會被突如其來的命運推向浪尖風口,有沒有人問過自己是否願意?

    “不,我不願意!”宇文淵在心裏激動地說,悄悄地搖頭。

    他坐在皇位之上,年輕的皇兄屍骨未寒,這皇座之上還隱約殘留著皇兄的體溫。”先父,如果你在天有靈,教我怎樣做吧,至少告訴我該不該坐在這裏?”

    “一群恭賀的臣子剛剛散去,哼哼,在他們看來,這一場血腥的政變,我是最大的贏家了!不是嗎?在先皇的一眾兒子中,我既非嫡子,又非長子,先皇立嗣,想都沒有想到我,同樣,我本是遠離皇權的。”

    但是,三天前,那場突如其來的血腥的賭局,皇兄宇文覺倒在了皇位上,長兄宇文毓因嶽父獨孤信的牽連已被囚禁。宇文淵身邊已經沒有了親人,卻有一個仇敵時刻相隨,讓他無時不在體會提心吊膽的滋味。

    他微微抬眼,看了看在禦案前忙碌的宇文護。宇文護正在聚精會神地批改奏章,政權對他真的就這麼重要嗎?重要到可以不顧兄弟親情,可以無視先皇的重托?

    宇文淵又把目光移開,實在不想引起宇文護的注意。他覺得自己失去了所有的信心,實在無法在此時與宇文護抗衡,哪怕是眼神的對視都讓自己無法忍受。

    宇文淵不得不承認,自己兄弟三個加起來也不是宇文護一個人的對手。那一場宮廷政變就好像一盤精彩的棋局,不,像一場精彩的戲,宇文護親手搭建了舞台,安排好了角色,設計好每一幕,等待一個合適的時機,把這場戲呈現在朝野之上。他讓朝臣看,讓天下人看,看到幼主聽信讒言而一次又一次地加害兢兢業業、功勳卓著的輔政大臣宇文護,而這位輔政大臣則處處忍讓,苦口婆心地哭諫。不識好歹的幼主居然找來刺客在大殿之上眾臣麵前公然殺害宇文護,證據確鑿,幾十雙眼睛看得一清二楚。

    宇文護多麼成功啊!不但當場逼死了宇文覺,還以獨孤信意圖協助謀反的理由費了他的兵權,逼他服毒自殺。再把他的女婿,自己的大哥宇文毓也關在牢籠。最後,讓自己這個沒有任何勢力和靠山的庶子坐在皇位之上,好配合他在天下臣民麵前繼續演這一場輔政好戲。

    “那麼這場戲又可以演多久?我的命的利用價值有多久?

    這場戲就是一場噩夢,但恐怕噩夢醒來之日就是我的命結束之時。”

    “陛下,陛下!”宇文淵聽到宇文護的聲音,不由自主地一震。連忙抬起頭來。宇文護看他的目光裏有些鄙夷。他看到宇文淵已經發呆很久了,好像已經睡著了。

    “柱國公,什麼事?”宇文淵問道。

    宇文護說:“陛下打算如何處置寧都公?”

    宇文淵心裏一陣悲痛,真的連宇文毓都不放過嗎?真的要眼睜睜地看著自己的兄弟一個個的死去?

    “寧都公是阿爺最疼愛的兒子,就當看在阿爺的份上,別再為難他了。”宇文淵緩緩地說道,一邊觀察著宇文護的反應,一邊小心翼翼地說下去:“你也是看著大哥長大的,大哥一向性子柔順,隻愛琴棋書畫,素不問政事。他隻錯在娶了獨孤信的女兒。如今,獨孤信已經伏法,他的女兒獨孤氏也死了。大哥現在跟獨孤一族已經沒有關聯了。”

    “陛下心慈,想得也太簡單了!”宇文護說:“當日獨孤信和趙貴屯兵於長安城郊,為的是什麼?等坐收漁人之利啊!隻要宇文覺一死,他們就馬上攻進宮裏,現在坐你這位置的就是宇文毓了;即使宇文覺把我殺了,他們也會以少主昏庸的罪名罷黜宇文覺,扶植宇文毓上台。那麼,叔父一生心血打下的江山就會落到他獨孤氏手上。你願意看到這樣的結果嗎?”

    “那堂兄的意思是?”

    “獨孤信死了,他的女兒也死了,但是他的兩個外孫還在。終有一天,他們會長大,會想起他們的外公和母親是怎樣死的,你說,他們——”

    宇文淵實在忍無可忍,那股壓抑已久的憤怒仿佛要在胸膛裏炸開,他一拍桌子站了起來,顫聲說:“那倆孩子才三、四歲大,他們是我的侄兒,也是你的侄兒!你下得了手嗎?!”

    宇文護一聲冷笑:“你先別太激動。我也沒說過一定要那倆孩子死。這樣吧,你去問問他,如果他能自行了斷,就放了他的兒子;否則,就讓他的兒子們跟著母親陪葬吧!”

    寧都公府從沒有像現在一樣冷清,昔日的繁盛之景還恍然在目,如今已經人跡禁絕,短短幾天時間就空寂得如同一座死城。後院的偏房便是囚禁宇文毓的地方,守衛森嚴,宇文護的禁軍把這小小的幾間房子裏外圍個水泄不通。

    宇文淵走到回廊停了下來,他是在走不下去了,便倚在廊柱上漫無目的地看著前麵。院落裏的花木依舊,地上堆積了一層厚厚的落葉,恍然之間,好像又看到兩個小侄兒在花叢間嬉鬧、在小徑上追逐的情景,嫂子獨孤氏在一旁的樹下悠閑地撫琴,大哥宇文毓正和自己對弈,大哥很少贏他,卻總是樂此不疲。

    往日溫暖的回憶曆曆在目,是什麼奪走了這一切?

    宇文淵雙手掩麵,手心一片濡濕,分不清是冷汗還是淚水。

    終於,收斂了心神,他走進了關押宇文毓的房間。

    宇文毓坐在案前,手裏拿著看書,眼神卻空洞無物。忽然抬頭看到弟弟站在眼前,便站了起來,把書扔到桌麵上。四目交纏,相顧無言。

    許久,宇文毓淡淡地說:“他讓你來的?”

    宇文淵點頭。

    宇文毓嘲諷地一笑:“何必勞煩新皇,隨便派個人不就行了,不就送杯毒酒嗎?”

    這話像尖刀直刺入心髒,宇文淵覺得壓抑了好多天的屈辱和悲痛突然爆發出來,仿佛把胸口都要炸裂了。眼前是自小最親密的大哥,最了解他的大哥,原來竟也認為自己是踏著兄弟屍骨登上帝位之人!他拚命咬著牙,沉默著。終於開口了:“是的,大哥,是有一杯毒酒,咱們把它分了吧!”

    說完,從懷裏取出一隻黑色的瓷瓶,在桌上取了兩杯子,把瓶裏的酒倒進杯子裏。也不看宇文毓一眼,徑自端起杯子就往嘴裏送。

    “不!”他聽到一聲斷喝,手中杯子已經被打落。宇文毓來到眼前,雙手緊緊抓住自己的手臂。他心頭一熱,不由自主地投進哥哥的懷中,宇文毓把他緊緊抱住。

    宇文淵不記得自己哭了多久,隻聽到宇文毓輕聲的說:“不要自責,淵弟,生在帝皇家,一切都是身不由己的。我們的死跟你沒有關係。要記住忍辱負重,韜光養晦,是你自己說的,隻要活下去,一切就有希望!”

    宇文淵抬起頭,靜靜地聽著。

    宇文毓又說:“答應我,一定要活下去,我們都走了,所有的擔子都留給你了,死是最容易的事,活下去才是最大的考驗!”

    宇文淵不住地搖頭,“我做不到,僅僅這幾天都痛苦得無法忍受,以後漫漫長路我怎麼熬得過去!”

    宇文毓含淚望著他,目光卻十分堅定:“阿爺曾說你是繼承他誌向的人。你一定能做得到,因為你姓宇文氏!”

    停了一下,又說:“我的兩個兒子,還有剛出生的女兒,他們不一定不能留在長安了。”宇文淵說:“這我已經安排好了,我母親的妹妹在武川,就讓他們在我們的家鄉長大吧。”

    宇文毓點點頭:“你辦的事,我素來都是放心的。真後悔當初沒有聽從你的意見。”

    端起桌上的毒酒,宇文毓輕輕嗅了一下,笑著說:“還真是上乘毒藥啊,無色無味,不著痕跡,你的皇兄也是用這酒自殺的,是嗎?”仰起頭一飲而下。

    宇文淵一把抱住他,聽到哥哥在懷裏輕輕地吟唱:“權去生道促,憂來死路長。懷恨出國門,含悲入鬼鄉。隧門一時閉,幽庭豈複光。思鳥吟青鬆,哀風吹白楊。昔來聞死苦,何言身自當……”(注①)

    宇文毓柔和的歌聲隨著漸涼的身軀漸漸淡去,如同那一段年輕而脆弱的生命消散於曆史的長空。

    注①:北魏孝莊帝元子攸,生於公元507年,528年即位,530年被殺,死前寫下這首詩:“權去生道促,憂來死路長。懷恨出國門,含悲入鬼鄉。隧門一時閉,幽庭豈複光。思鳥吟青鬆,哀風吹白楊。昔來聞死苦,何言身自當。”他在位三年,為北魏第十代皇帝。河陰之變以後被爾朱榮擁立為帝。孝莊帝是個傀儡,可偏偏他是個有為青年,“舊勤於政事,朝夕不倦,多次親自覽閱案卷,消彌冤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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