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歌唱的石頭

章節字數:7856  更新時間:10-12-30 16: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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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石頭一直被視為沒有生命的東西。石頭也就成了不是東西的東西。走在路上遇著,會毫不猶豫地一腳踢開,那種快意,就像踢走了一件討厭的垃圾。即使到河邊去玩,也是,要麼撿些扁石,打打水漂;要麼抓些圓石、方石,隨便亂扔。反正,怎麼對待它們都無所謂,完全不必將它們放在心上。

    教科書上的一些神話,也不當石頭是東西的。話說一對兄弟,本是情同手足,互愛有加的,但當哥的嫌貧愛富,貪心自私,將遺傳的家產、田產占有之後,便一腳將其弟踢出家門。其弟為人誠實,心地善良,雖住在簡陋的茅舍,也樂於助人。幫人打工,也從不會使奸偷懶。他的純樸,終於感動了神仙,於是托了一個夢給他,說他家屋後的一棵大樹下埋著一壇黃金。他二天去一挖,果然挖到一大壇黃金。他便將一些黃金送給村裏的窮人。他哥知道後,想方設法要霸占他的黃金,而不惜將他害死。但當他打開大壇,裏麵的黃金都變成了石頭。神話的主題無疑是好的,將善有善報、惡有惡報的思想,體現得淋漓盡致。問題是,黃金變成了石頭,顯然就當石頭不是東西了。

    石頭賤,石頭沒用,就成了我們的觀念。

    一位文豪曾經說過:比喻都是蹩腳的。

    其實,不好的比喻何止蹩腳?一個不小心,就傷心傷肺的。

    有兩個朋友下棋,一個不知是故意,還是無意,下出一些欺著,走出一些無理棋。對手看著、瞪著,最後竟怒不可遏地說,“你當我是農民啊!”

    農民是個什麼概念?在這位棋手心裏,農民顯然是愚蠢的,是很好欺負的。再以此延伸,農民不但地位低下,不但賤,而且跟沒用等同。這位仁兄的脫口而出,看似沒什麼,實則農民沒用的概念,早已在他心中根深蒂固。也就是說,視農民為愚蠢,並非他的發明。很多人早就通過“學而優則仕”,“勞心者治人,勞力者治於人”等等的名言,感受到農民的蠢和賤了。

    其實,這位仁兄的觀念不足怪。比起他,我也高明不到哪裏去。像跟石頭打交道,是在上世紀七十年代中期。學校時興學工學農,自力更生。正常的情況下,每星期都有半天的勞動課。學校要起樓,需要碎石,自然就要我們這些學生去河邊敲石頭了。小城的河多卵石,滿河灘都是。圓的、扁的、方的、棱的、長條的、多邊形的都有。顏色也是五花八門,多姿多彩。有紅的粉石,黃的臘石,水晶似的白石。但學校規定,隻要烏藍的堅硬的卵石。為了省力,都爭著找扁扁的卵石來敲打。因老師長期的教導,深信石頭是沒有生命的,便鐵錘猛敲下去,全不在乎多美的形狀被自己敲得粉碎。

    但總算沒白敲,石頭不惜為我們粉身碎骨之後,多少讓我明白,它們是可以為起樓房作點貢獻的。不過,也僅此而已。石頭沒什麼用的觀念,依然像那位仁兄對待農民的觀念一樣,差不了多少。

    二

    石頭是什麼時候在我心中歌唱起來的?我不知道。當我回頭看看自己的詩歌,居然有寫石頭的,題目就叫《歌唱的石頭》。茲錄上:“聽一聽石頭/水中歌唱的石頭/聽一聽/哪一顆響亮/哪一顆纖細//以你的明眸在寧寧謐的時候/把我深深地嵌入石頭的/脈絡/一滴水怎樣滾動/怎樣以一瞬之微音/被大地深遠//青銅之手/自無人的夜/自晶瑩的琴弦/彈落青銅之音/把生命的底蘊粘連//水中的世界/哪一顆石頭不曾/歌唱/不是沉默的飛翔”。現在看來,詩雖直,且充滿一種浪漫情調,但令我感到高興的是,詩所表達的,是對石頭的一種深愛。竟還希望自己嵌入石頭的脈絡。

    這種情感,遠不是當初敲石頭那種情感了。說句實話,當初敲著石頭的時候,也許是敲得累,也許是敲得煩,也許是敲到手痛,嘴上無聲,心卻在罵:敲死你這塊石頭,敲死你這塊石頭。內心對石頭的憎恨、憎惡,不亞於對日本鬼子,巴不得來種機器,將石頭一家夥絞碎。哪裏有半點《石匠》的心境?石匠很好啊,“使黎明震顫的/自是/你深鑿靈魂的丁當聲/裸赤著/潔白的思想/淌出一片一片光明/野草般瘋長/覆蓋四麵八方//歲月沉重/你的雙臂沉重/但你並不因此枯萎/把錘高高地舉起/希望之碑就漸漸明晰//有堅韌的拓展/就有史詩般的沉渾/即使一生隻為一次輝煌/而激動/目光鏤刻的是崇高/所有的日子都會澎湃如潮//靈性在剛勁的鍛擊下顯現/生命在不斷的開鑿中升華/仍需啟蒙的世界/終會在你真誠的注視下/一展燦爛的芳心”。

    《石匠》也是我早年的作品,再拿出來看,著實有點臉紅。雖然《石匠》被拔得很高,並不像我那樣對石頭惡罵。可石匠錘下的石頭呢?仍是需要啟蒙的東西。就是說,骨子裏,仍然認為石頭是蠢的、笨的,需要別人來開鑿升華的。

    這種思想,跟很多大哲學家的觀點都一致。不管是柏拉圖、培根、康德、叔本華,還是尼采,崇尚的都是一種精英政治、貴族政治。在他們眼裏,平民都如石頭,是需啟蒙的一群,是需教化的一族,不必擁有太多的政治權利。

    好在,我發現我還有另外一種心境。我的一篇散文《石韻》就道,“在我生活了二十多年的小城,有個很好聽的名字:吉田。

    吉田,如其名擁有數千畝良田。在我的記憶裏,吉田幾乎沒有歉收的日子。橫穿小城而過的小河叫吉水。

    吉水源於大山。也許是大山常年的綠,吉水也就終年的清。即使山洪爆發,它至多黃濁幾天,山洪退,它又清回原來的樣子。山洪就像那些午時花,憑借中午的陽光猛烈,自己也耀武揚威一下,花開不到下午就蔫了。所以常年看吉水,對那些好像很了不得的山洪,打心裏生出一種厭惡。倒是吉水裏的鵝卵石,無論是寂寞的日子,還是平淡的時候,給了我不少如詩的情韻。

    潔淨,是這些石子給人的第一感覺。當是吉水清,它也就不汙。我站在橋上望它們,它們在河水裏或沙灘上望我,相對無言,好像也無須多言。陽光下,它們或青灰、或雪白、或淡藍、或紫紅,陽光給它們的七彩,它們都一一繽紛於我,絕不會削弱或誇大。它們也不必以誇大來奉承我。它們有吉水,有自己的空間。看著它們,我感到舒坦,心自然地敞開,默默地讓它們的潔韻流入來。

    如果是天上下著毛毛雨,這時站在橋上望它們,又是別一番韻味。那是個秋天,當我正被讒言弄得心灰意冷,大罵人不如狗(看看,憤怒未必出真言,一些說我讒言的人,而今都認我,還成了朋友。哈哈,允許人家一時有目無珠嘛),脊骨痛得欲斷地走到橋上的時候,我像是被誰輕輕地喚了一聲,腳不由停住。四下張望,前後左右百米內無人。不是人叫,是誰在喚?望望橋底,橋底也沒人。但這一望,真好。它們都瞪著晶瑩的眼睛,親切地望著我。我猜,喚我的肯定是它們。它們不是被人看作是一錢不值,沒生命的東西麼,怎會喚我呢?又怎知我是多麼渴望被喚呢?而且那聲音如春雨似的,倏地就令我的心清亮起來。我欲言,它們卻又無語了。但不知怎的,當我把自己融入它們晶瑩的目光,心音便不絕,像詩的節奏,如歌的旋律。許多淡漠的臉孔浮起,變得鮮潤,變得親切,那些愛搬弄讒言的小人如落葉飄過,根本不值得留在自己清亮的心。

    細看卵石,它們站得悠然、自然、淡然,任陽光來了又去,任雨來了又走,任風飄過,任魚遊走,任落葉漂走……一切都像過眼雲煙。它們不為所動,但該入心的,它們都仿佛默默存於心。像陽光的暖,雨的清潤,月色的明潔。這也許就是它們什麼也不求,而什麼都能擁有的緣故。

    所以,它們的情是實實在在的,你用它們壘牆,它們不會像泥像草,趁你不經意便隨風隨雨而走。你愛它們,它們便為你情鍾一生。你愛它們的花紋,把它們置於案上,它們的紋路不變,打碎也不變。它們的韻是清清靈靈的。不管雷聲如何轟天,它們都不會改變自己,如何叩問它們,回應的始終是“嘀嘀”的清韻。”

    三

    吉水河的石頭從水中唱到市麵,是近幾年的事。

    不知從哪傳來了一個“奇石”術語,立馬令當地人興奮起來,滿河灘的找石。漸漸,便有了一批玩奇石的人。好友尹仁競是個奇石專家,每每回連山,他都要邀我到他家,去看他的奇石。對他的奇石,早有耳聞。中國“申奧”成功,他女兒即將一件“五環石”捐贈給北京。據說單這一件象征五大洲的“五環石”,有人就願出十萬元的價。但老實說,每次去他家,我的意都不在奇石,而隻想跟他下下棋,聊聊天。對他滿廳、滿陽台的奇石,都隻是漫不經心地瞧上一瞧,並沒入心入眼。他希望我的文筆,能為連山的奇石添添色,加加彩,說我畢竟是連山長大的人。而且,玩石的人,都是有錢人。真是有點利祿相誘的味道。我嘴上答應,卻幾年下來也沒寫一隻字。

    但是,有意無意間,卻攏集了一些有關石頭的資料。

    《列子。湯問》就說:“天地亦物也,物有不足,故昔者女媧煉五色石以補其闕,斷鼇之足以立四極。”這是女媧煉石補天的故事,眾人皆知。

    《山海經》裏也有一個故事,說的是大神帝台的石棋,五色而紋,可以禱百神,服之不蠱。這裏的服,當然不是吞食的“服”,而是像平常一樣下棋,隻要下著帝台的石棋,便可以使人賢明,消除疑惑。很神,是吧?

    《宋人燕石》也說,一個宋人撿到一塊燕石,認為是寶石,很細心地加以收藏。人家講給他聽,那不過是一塊很普通的石頭,他卻置之不理,管自己收藏。這本是一個笑話,我卻認為這個宋人很可愛,別人認為平常的東西,他卻當作寶貝。書裏雖然沒說那塊燕石是什麼形狀,有什麼奇特,但我想,這個宋人對它如此癡情,肯定是發現它的平常中的不平常,不因別人說平常就輕易放棄。雖是個笑話,後人卻從中找到意義,以“燕石”來表達自己的平常、謙虛之情。

    化平常為神奇,是《叱石為羊》的故事。牧羊童黃初平跟一個道士學道四十年,其兄苦苦找到他後,問羊何在?他說在山的東麵。其兄去找,隻見滿坡的白石,一隻羊也沒有。回來責怪初平。初平與其同去,對白石叱道:“羊起!”於是白石都變成了羊。這是神話,卻讓人相信,平常的東西,是足以出現神奇的。

    相比之下,《和氏之璧》的和氏就顯得太固執。《韓非子。和氏》:“楚人和氏得玉璞楚山中,奉而獻之厲王。厲王使玉人相之,玉人曰:‘石也。’王以和為誑,而刖(砍掉腳的酷刑)其左足。及厲王薨,武王即位,和又奉其璞而獻之武王。武王使玉人相之,又曰:‘石也。’王又以和為誑,而刖其右足。武王薨,文王即位,和乃抱其璞哭於楚山之下,三日三夜,泣盡而繼之以血。王聞之,使人問其故,曰:‘天下之刖者多矣,子奚哭之悲也?’和曰:‘吾非悲刖也,悲夫寶玉而題之以石,貞士而名之以誑,此吾所以悲也。’王乃使玉人理其璞而得寶焉,遂命曰‘和氏之璧’。”

    幾個關於石頭的故事,可謂各有特色。女媧煉石補天,有氣勢,而又含義深遠。你看看,天穿了,漏風了,也就是我們今天說的臭氧層破洞了,對人類的身體極有危害的關鍵時刻,靠的是石頭來補,而不是別的什麼金銀寶貝之類。一方麵讚頌女媧,一方麵對石頭價值最大的認同。帝台的石棋很神,可以服之不蠱。其實,撥開它神化的一麵,我們就可以感覺到,帝台的棋,也不過是雨花石一類的石頭,源於自然,卻深藏著自然之道。我們的圍棋、象棋下了幾千年,至今還讓人樂此不疲地下,大有下成世界性的棋來,乃是當中有著自然、社會、人生的規律在裏麵,有著說不清,道不盡的文化意蘊。《叱石為羊》的含義也有幾層,一是隻要你有本事,平常的也能化為神奇;二是看起來平常的石頭,實則就是不平常的東西;三是麵對平常的東西,你就不能以平庸的目光去看它,否則它就隻是石頭,沒用的石頭。

    我最喜歡的還是《宋人燕石》,那真是對石頭的真愛。看似笑話,實則有深意。撿到一塊燕石,他認為是寶貝,不管別人怎麼說,也動搖不了他收藏的信心。也許,宋人本身就知道這塊燕石,不過是一塊平常的石,但他的愛,正是愛“平常”,他正是將“平常”作為寶貝來對待。這種平常心,有幾人能明?

    “和氏璧”很出名,讀書的時候,老師講到和氏璧很激動,我們聽著也很激動,很為和氏不屈不撓的精神所感動。然而,如果換一個角度去看,和氏也不怎麼讓人敬重。當厲王砍了你和氏的左腳,你就應該清醒,在有目無珠的人橫行的時候,你何必較真?既然你那麼有信心,你就應該學人家宋人,不管別人說什麼,你管收藏就是。你一個勁的獻給武王、文王,目的是什麼?無非是想得到獎賞吧?何況,那玉是你撿到或者挖到的,與你何幹?玉是寶,而你非玉。以身外之物來抬高自己,算什麼本事?

    四

    玩奇石的人,非但沒體現石頭的真正價值,反而貶得更底。因為一隻“奇”字,已將石頭分出了等級。也就是說,如果你是奇的,你就是有用的,值得賣錢,值得收藏的;如果你不是奇的,那麼你就是沒用的,棄之不惜。

    到過桂林。桂林的山水甲天下,一半在水,一半在山,而山在於石。而那些石,都不過是平常的石灰岩石。在曆經風雨,曆經滄桑之後,立出來的一種風骨。張家界亦然。

    不由想到崆峒。

    對崆,現代漢語詞典是這樣解釋的:崆峒,在甘肅。又島名,在山東。

    古漢語常用字典也簡單:崆,崆峒,山名,在甘肅省。

    這等於沒有解釋。也許是編詞典的人從沒見過崆,所以無從知道何為崆,便隨手拿個崆峒來馬虎了事。人們常說,書不能全信,大概就是這個道理。

    本人有幸,所在的市內,有個叫白灣的地方,使本人能夠對“崆”親臨其境。白灣七十二平方公裏,有七十平方公裏的山,七十平方公裏的山中,有九十九個崆。一個崆就有一個自然村。這也許是個虛數。但不管是虛數,還是實數,都說明白灣的山高崆多。

    見崆多了,對崆也就好解。崆,其實隻要望字,即能生義。崆者,就是山圍出來的空。形象點說,則是一個鍋形的石峰穀。

    不說山穀,而說石峰穀,乃因山穀給人的印象是樹木茂盛,鳥語花香,溪流潺潺,如詩似畫的。但石峰所形成的崆,則跟山穀幾乎相反,一眼望去,山上盡是裸露著的烏褐色的石頭,雖不能說一毛不長,但長的都是些各式堅忍不拔的野草,以及高不過尺的羊梅、黃枝子之類的小雜樹,再者就是藤了。偶爾有鳥飛,但那也是路過的多,真正落腳的少。如果你想從中看到一條溪流,你不如去想想火星有沒有海還好一些。因為白灣的九十九個崆,崆崆缺水。到了崆裏,你隻能從村邊的岩縫中,看到幾窪靠雨水和地下滲水積蓄起來的小水坑,而小水坑的周邊都用石塊壘起一圈人不能越過的圍牆,圍牆的柵門用鎖鎖著。裏麵鎖著的不過是一小潭綠得發黑的死水。但就是這死水,卻比金貴,卻是村人過冬度旱季的救命之水。再就是缺土。在白灣,一畝見方的土地,便有如北方的大草原了。關於土地,還有個故事。一個農民上山整地,幹了老半天,收工時統計整過的地,但數來數去仍然少了一塊。哪裏去了呢?農民百思不解,便怏怏不樂地要回家,當他去拿起自己的竹帽時,才發現少了那塊地給自己的竹帽遮住了。

    因此,如果你要對崆有深刻的體會,一定要到白灣看看。因為它給你的感覺,絕對是空與空茫。

    因崆空得隻存石頭,白灣人生活的艱難,就非一般人所能想象。單說吃飯吧,人們天天吃,就像呼吸空氣一樣簡單。但對白灣人來說,則是一件夢寐以求的事。他們要吃上一頓白米飯,隻有在逢年過節的時候才能吃上。就是說,他們吃上白米飯,不隔季,也要隔上一月兩月。平常吃的都是玉米、芋頭和番薯。

    因崆空得隻存石頭,石頭在白灣人的心裏,定然不可能歌唱。說不定,每天一早起來,一抬頭望著石峰,就會罵:“狗日的石頭。”

    但大自然給人的東西,必定是有失的地方,也就有得的地方。白灣的崆雖然不能讓人直接過上好日子,而它天然的景色,獨特的意味,卻使白灣成了人們不能不去一遊的地方。

    去過幾次白灣,對它的崆便有所體會。同是崆,同是白灣的崆,卻崆崆不同,每崆有每崆的特色。有的石峰筆立,直插雲天,所成的崆便高深、險峻、奇崛,大有飛鳥不度的氣勢;有的石山如鏈,一環扣一環,峰頭起伏,如若波浪,環出的崆,就顯得空闊、瑰麗、雄壯;有的如一山相抱,崆如大山的嬰兒,無比的嬌小玲瓏…。。

    而崆,四季可望,四季都給人不同的感覺。若是在春天,崆霧氤氳,必定清氣撩人。野草、雜樹、青藤在春天的指引下,或綠在石間,或攀於石上,一朵朵的小花,生機勃勃,閃發生命的鮮豔。如果適適雨後,滿山的石,給你的是潔淨;滿山的葉子,給你的是晶瑩;這時映入你最裏的崆,便形如處子,宛若靈眸,使你無法不清新起來,美麗起來。夏天,適逢日出,那一崆一崆的霧,則白如牛乳,液汁似的湧動著,令人巴不得捧起一把,送入嘴裏,喝個痛快。而崆霧相連,石峰隱現其間,如一座座海中的孤島。望之越深,身心越漂如輕舟,似夢似幻地馳入霧海,把攬天邊那顆紅蕾般的旭日。秋天的崆,則顯得輕靈,飄逸。尤其當那如絲似帶的白雲,這裏一纏,那裏一繞,仿若楚楚動人的少女依偎在石峰之間,嬉耍在峰頭之上,不但令你心曠神怡,更令你情懷大開,恨不得自己就是石峰一座,好讓潔白的雲也繞一繞,渾身潔白一番。冬天的崆冷峻,形如一個遠古哲人,高深難測,隻靜靜地望著你,給你一片蒼茫。

    置身崆裏,就不能忽略它的石頭。因為那裏是一個石頭的世界。按說,崆裏的石頭經風經雨,應該比較脆弱,或接近風化。可當我隨便拿起一塊石頭,不但感到沉甸甸,像比一般的石頭份量重。敲之,聲冷而硬,好像鐵質特別豐富。外表則光滑,渾如一個無處不硬的生命體,一點風化的意思都沒有。而且,山上的石頭都緊密相連。有的看似搖搖欲墜,但當我試著去推,使勁去搖,它卻紋絲不動。好像在這山上一立,便能立出千鈞之力,我去推去搖,自然像螞蟻撼大樹,太不自量了。因此,麵對這崆裏的石頭,便不由肅然起敬。如果沒有它們的堅定不移,崆也就不成為崆了。也許,在大自然的環抱裏,每一種生命都有每一種的生命形式,它們各不相同,才各具特色。而崆,或就是它們石頭生命所呈現出來的靈魂。

    五

    我們最容易忘記的是石頭。

    我們最容易想到的又是石頭。

    埃及的金字塔,已成世界的文化遺產,已是世界旅遊的熱點。讀書的時候,就從曆史課本中知道,古埃及雖然是文明古國,政體似乎很好,人民生活似乎很好,然而,帝皇的鞭子之下,趴著的卻是一群一群的奴隸。帝皇都怕死,帝皇死後都想永恒。於是,死前就要建墓地。埃及和一些地方的帝皇墓地,就是金字塔。要建金字塔,它們首先想到的是用石頭。而且是大塊的石頭,每件幾十噸的石頭。我還記得課本上的畫麵:一群赤身****的奴隸,對著一塊巨石,有的在前麵拉,有的在後麵推,有的往石下塞圓木,以方便巨石的前進。一旁是揮著鞭子的監工。勞動場麵很壯觀。但細看那些奴隸的表情,是痛苦的,是憤怒的,是逼不得已的。也就是說,我們今天認為很偉大的世界遺產,並沒有在奴隸的身上體現出多少崇高的情感。開心的是帝皇。奴隸想到的是自己不知道什麼時候就會累死,一個不小心也許會被打死。

    孟薑女所哭的長城,也是奴隸、平民肩扛背馱著石頭建起來的。

    古羅馬的皇宮離不開石頭,巴比倫的皇宮照樣離不開石頭。但這並非意味著那些帝皇熱愛石頭。他們無非是覺得石頭堅硬,石頭有永恒的趨勢,石頭能夠為他們遮風擋雨,石頭能夠為他們阻擋敵人的鐵蹄。石頭的用處,就像奴隸的用處,是戰爭的擋箭牌,是災難的承擔者。

    曹操愛寫詩,但他要觀滄海,也是跑到河北的碣石山上去觀:“東臨碣石,以觀滄海”,“日月之行,若出其中。星漢燦爛,若出其裏”。詩寫得很氣勢,大有吞吐宇宙的氣象。他寫滄海、山島、秋風、洪波、日、月、星漢,詩情出了,卻沒一句是讚腳下的碣石山,能夠為他登高望遠的碣石山。

    我沒去過泰山。聽去過泰山的人說,泰山的石特硬,特有風骨,若沒有泰山的石頭支撐,泰山不知會成什麼樣子。杜甫的《望嶽》寫了三首詩,分別寫了東嶽(泰山)、南嶽(衡山)、西嶽(華山)。泰山他是這樣寫的:“岱宗夫如何?齊魯青未了。造化鍾神秀,陰陽割昏曉。蕩胸生層雲,決眥入歸鳥。會當淩絕頂,一覽眾山小”。詩寫得很朝氣,很大氣,也寫出了泰山石頭形成的奇險、高峻。但是,最後一句卻不敢恭維。泰山能讓你“淩絕頂”就淩絕頂好了,何必要“一覽眾山小”?眾山也是泰山的兄弟同胞嘛。泰山能讓你登高,目的是要你看到天地之寬,世界之大,宇宙的深遠和奧妙,從而感慨人生的短暫,從而珍惜生命的平等,從而麵對每一顆石頭都為之激動,並非讓你去看小別人。

    詩人尚且有偏頗的愛好,何況是那些自以為是貴族的統治者?

    石頭,什麼時候才能自由歌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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