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於詩歌  從非馬詩看詩的結構和表達方式

章節字數:5395  更新時間:12-03-15 14: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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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們知道,詩的審美意義和價值在於詩的表達方式和結構方式,而不僅僅在於其內容。詩人的目的,並非一定是讓讀者知道那些以前不知道的內容,而是要讓讀者和他一起體味他自己對那些熟悉的事件或事物狀態的特殊經驗方式,為讀者創造一個新穎的、感情上的獨特體驗。非馬(美籍作家)的詩歌創作正是遵循這一藝術法則的。

    在“表達什麼”和“怎樣表達”兩個問題中,後者無疑是更為關鍵和至關重要的。那麼,非馬的詩是“怎樣表達”的呢?詩人是用了何種表達方式和結構方式,才使尋常的題材變成新鮮的詩,才化平常為神奇呢?我以為可以從以下幾方麵進行探討。

    首先,詩人在詩歌創作中,運用了自相矛盾、甚至近乎荒誕的思維方式和結構,使之造成一種驚人的效果。事情看來似乎匪夷所思:詩人好像減少了現實性,卻恰恰增加了讀者的理解力,增加了詩的審美價值。如《失眠》一詩:“被午夜/陽光/炙瞎/雙眼的/那個人/發誓/要扭斷/這地上/每一株/向日葵/的脖/子”陽光屬於白天,這本是自然時序的常識。然而,在詩人的作品中,午夜竟然有陽光,不僅有陽光,而且還相當強烈,竟然把“那個人”的雙眼“炙瞎”了!這看來悖乎常理,似乎不可思議,然而,詩人正是用這種自相矛盾、荒誕的思維方式和結構,成功地表現了失眠者極度痛苦的強烈感覺。這裏,詩人又成功地運用了錯覺、幻覺的表現手法。午夜裏的陽光,顯然是失眠者的錯覺、幻覺。因為睡不著覺,失眠者的雙眼大睜著,似乎直視熾烈的陽光。由於深受幻覺中的陽光炙灼之苦,所以對向日葵產生嫉恨心理,才“發誓/要扭斷/這地上/每一株/向日葵/的脖/子”又如:“洶湧的波浪/在陸地上凝住”(《桂林》)水陸是互相矛盾的,然而在詩人的筆下,卻不可思議地統一起來了。其實,隻要我們掩卷閉目想像一下,桂林那青翠欲滴、此起彼伏的山巒可不活像“凝住”的“洶湧的波浪”?再如:《啞》:“伶俐的嘴/有時候/比啞巴還/啞//連簡單單的/我──/都不敢/說”“伶俐的嘴”和“啞巴”顯然是矛盾的,但詩人說有時候“伶俐的嘴”“比啞巴還啞”。詩人有意通過這兩種形成強烈對照的極端的狀態,諷刺人性的弱點。在看似矛盾、荒誕的表象背後,包含著合理的內涵,表現了詩人敏銳的洞察力和犀利的剖析力。詩的矛盾對比的結構方式確實能給讀者帶來驚奇和新鮮感。非馬顯然深諳此道。

    其次,非馬的詩的結構方式的另一個顯著特點是,豐富多彩的感性的知覺內容與深邃睿智的理性的抽象內容的諧調統一。我們知道,僅有豐富多彩的感性的知覺內容,而缺乏深刻睿智的理性的抽象內容,詩就會顯得平庸膚淺。實際上隻有在豐富的感性中包含有抽象的概念與範疇,才能反過來又喚起不同尋常的情感。正如十九世紀英國湖畔派詩人、批評家柯爾立治在《文學生涯》一書中所說:詩須有“思想的深度與活力。從來沒有過一個偉大的詩人,不是同時也是個淵深的哲學家。因為詩就是人的全部思想、熱情、情緒和語言的花朵和芳香。”他所說的活力,我理解為情感和力量。別林斯基也曾說過,感情越強烈的作品,其思想性就越強。作為科學家的非馬慣於且擅長於理性思維,也深知理性思維在詩歌創作中的重要,因而他在詩中有意識將感性的知覺內容與理性的抽象內容加以協調統一。在他的詩中,彩虹般的感性內容,分明折射了理性的陽光。這類詩在極具親和力的、感性具象的內容中,卻蘊涵著發人深省的深刻哲理和嚴肅的社會或道德的命題。如《學畫記》一詩,表麵上寫的是學畫,寫到了“原色”、“調色板”,然而,通過前兩節對所畫對象的既具象又富想像的描述,不難悟出詩人對這些具象的理性思索。第一節詩充滿哲理意味:“不是每一抹晚霞/都燃燒著熊熊的欲火/憂鬱的原色/並不構成天空的每一片藍”既寫出了具體的顏色,又蘊涵著深刻的哲理。第二節則是寫出了詩人對芸芸眾生的人文關懷。他能從“陽光蹦跳的綠葉”中,聯想到人的“枯黃飄零的身世”,從“每一朵流浪的白雲”中,看到“都有一張蒼白的小臉在窗口癡望”,同樣充滿了理性精神。最後一節更把整個“斑斕的世界”比作“大調色板”,堅信“遲早會調出/一種連上帝都眼紅的顏色”。表現詩人對未來世界美好前景的堅定信念,充滿了樂觀向上的理想主義。此詩以“晚霞”、“天空”、“綠葉”、“白雲”等具體鮮活的意象,表現詩人對現實和未來的思考,使具體的感性內容與抽象的理性內容交相融合。又如黃河,這是無數詩人寫過的題材。詩人一方麵傳神地概括了黃河那“挾泥沙而來的/滾滾濁流”的具象特點,另一方麵又以其對中華民族苦難曆史的深邃的理性思考,指出“根據曆史書上/血跡斑斑的記載/這千年難得一清的河/其實源自/億萬個/苦難泛濫的/人類深沉的/眼穴”(《黃河》),正是這種理性思考,使無數次寫過的題材寫出了新意。除了此類抒情詩在意象中表現理性內容外,詩人還在小敘事詩中,以戲劇性的情節體現理性內容。如《芝加哥小夜曲》,詩題是多麼溫馨浪漫,情節富有戲劇性:“一輛門窗緊閉的汽車/在紅燈前緩停了下來”,“一個黑人的身影”突然出現。於是“受驚的白人司機/猛踩油門/疾衝過紅燈/如野兔奔命”,然而,車後傳來的卻是一聲友善的勸買:“買把花吧/今天是情人節”詩到此戛然而止,但卻留給讀者以深長的回味。詩人通過這一戲劇化的情節,深刻地反映了美國的社會問題:暴力和種族矛盾。顯然這首小詩是經過詩人的理性思考後,才結構出來的。類似的詩還有《跳房子》和《初潮》。如果說,上麵所引的詩是通過白人司機的一場虛驚,深刻揭示美國的社會問題,那麼這兩首詩所表現的則是真實的社會悲劇。人們常可以從傳媒中見到類似的報導。這兩首詩同樣具有情感的巨大衝擊力。在《跳房子》中,被子彈擊中的“小女孩嘴邊”,居然露出“壓抑不住勝利微笑”,因為“她的雙腳/終於成功地跳入/粉筆塗畫的/兩個方格”。在《初潮》中,“一顆呼嘯而過的流彈”,擊中了未諳世事的小女孩,“紅色的血潮汨汨自她尚未成熟的身體湧出/漸僵的嘴還有話要問呼天搶地而來的母親”。垂死的“紅色的血潮”竟成為這個小女孩“尚未成熟的身體”的初潮。兩首詩都在詩末以天真無邪的小天使般的小女孩與暴力的惡魔作強烈的對照,並以小女孩慘遭殺害的悲劇,激起讀者強烈的情感衝擊波。正如別林斯基所說,情感越強烈,思想性就越強。詩人正是通過感性的形像、富有戲劇性的情節,表現了反對暴力,關愛生命的思想內容。在詩中,燦爛的理性陽光與絢麗的情感花朵交相輝映。

    在說到非馬詩的表達方式時,值得一提的是他的語言表達方式。他的詩的語言呈現多種風格:寫實與寫意;機智幽默與冷峻深沉。詩的寫實的語言注重細節描寫。這樣的作品如《台上台下》、《羅湖車站》,同樣注重細節描寫,前者語含諷刺,後者卻是真情流露。前者寫一個戲子在台上“勾著忠臣孝子的臉”“在眾目睽睽之下/滿嘴的仁義道德”,“但在後台”,他卻“偷偷捏了/身旁的女戲子一把”,一副“偷雞摸狗的猥瑣模樣”。其實,作品所諷刺的不限於那個戲子,其深刻含義在於對那些善於偽裝,具有雙重人格的醜陋人性進行揭露和譏諷。《羅湖車站》寫“我”在羅湖車站遇見“手挽包袱的老太太”和“拄著拐杖的老先生”,明知不是自己的父母親,卻覺得“像極了”。而當自己的父母親,在“離別了三十多年”後,“在月台上遇到”時,他們“彼此看了一眼/可伶竟相見不相識”。此詩用的是白描的語言,十分平易近人,在親切委婉的敘述中,字裏行間流露著真摯的親情。非馬的此類作品多在詩尾來個戲劇性的突現,起到畫龍點睛、突出主題的作用。這相當於唐代詩人白居易在新樂府詩中所運用的“卒彰顯其誌”的手法。例如,上述台上演著忠臣孝子的戲子,台下卻偷雞摸狗,形成強烈對照,以此褫其偽裝,還其本相;羅湖車站上的一對老夫婦竟相見不相識,由此痛感海峽兩岸阻隔太久。上麵所引的《跳房子》、《初潮》亦複如此,詩的最後可謂石破天驚,驚出意表,震撼人心,深刻地揭示了主題。同樣震撼人心,催人淚下的作品還有《生與死之歌》,因饑餓而瀕死的索馬裏小孩,“在斷氣前/他隻希望/能最後一次/吹脹/垂在他母親胸前/那兩個幹癟的/氣球/讓它們飛上/五彩繽紛的天空”。由於饑餓,母親沒有奶水,兩個乳房總是幹癟的。索馬裏小孩是活活餓死的。臨死前,他希望能最後吹脹這兩個氣球。把乳房比作氣球,真是奇想、奇語,卻符合小孩天真的幻想,表現了他對果腹,對生存的強烈渴望。詩人一路寫來,最後,落下兩句隻改動一字的句子:“慶祝他的生日/慶祝他的死日”。這兩句話,孤立地看,是再平常不過的,在生活中,人們時常會掛在口頭;但是,在這裏,在這首詩的結尾,卻成為撼動讀者情感的巨大的衝擊波。那麼幼小、孱弱,而又那麼短暫的生命!我們似乎可以看到在那麵黃肌瘦的小臉上,那雙滿含渴望的大眼睛正望著我們。人們稱讚歐亨利的小說結尾寫得好,常常出人意外。我可以毫不誇張地說,非馬先生的詩的結尾同樣寫得好,也常常出人意外。

    非馬的詩的語言表達方式也有寫意的一麵。此類詩不重細節描寫,而強調獨特的感受,或總體印象。此類作品如《人間天上》、《鬆》等,讀了這樣的詩,猶如觀賞寫意的風景畫。且看詩人寫黃山的霧:“一陣霧過/把眼前的風景/統統抹掉//我們頓時迷失/不知置身何處──/雲上/或是雲下”(《人間天上》)寫出了對黃山霧的迷戀。寫鬆更是有聲有色:“不怕冷的請站出來//刷地一聲/漫山遍穀/頓時站滿了/抬頭挺胸的/青鬆”(《鬆》)這裏,詩人並沒有去描寫青鬆的細節,而是寫出了青鬆給予他的突出的印象,寫出了青鬆的神韻。特別是用擬人化的手法,把作為植物的青鬆寫得靈動而富有生氣,好像一排排年輕英武的戰士。又如寫鬱金香:“春天派來的/一群小小的記者/舉著麥克風/在風中/頻頻伸向/過路的行人”,真是新奇的想象,巧妙的構思。詩人根據鬱金香外形的特點,獨出機杼地將之喻為“舉著麥克風”的“一群小小的記者”。這是詩人運用了“不類為類”的“遠取譬”的手法,使這種比喻清新脫俗,不同凡響,給讀者留下深刻的印象。

    非馬的相當部分的詩的語言非常機智幽默,這類詩寫得才氣橫溢,恣肆靈動,富有深意。如《特拉威噴泉》,詩人在寫到把“三枚麵值五百裏拉的硬幣”拋向噴水池時,緊接著來了這麼一句:“但願它們在落水前還沒太貶值”。隻一句話,雖然不無誇張,卻道出了人們對通貨膨脹的擔憂,活畫出人們那種朝不保夕的惶遽心態。這些擔憂和惶遽,卻是用一句看似戲言的調侃來表現的。又如《凱旋門》,凱旋門是迎接凱旋而歸的英雄的門。而在詩人筆下,卻成為“左右跨開巨人般雙腿的”“褲襠”。如今“隻有頑皮的風/在它寬容的褲襠下/鑽來又鑽去/不停地鑽來又鑽去”。詩人以風趣幽默的語言完全消解了凱旋門曾擁有的曆史意義和神聖性。同樣,在《比薩斜塔》中,他把比薩斜塔喻為“一棵/不能倒塌更不能扶正的/搖錢樹”。最有趣的是《仰望》一詩,第一節全部由六個“仰望”組成,接著,詩人寫到“夢想中/終於把自己/也仰望成一座/仰望的銅像高高在上”。寫到這裏,應該說是很高大雄偉,也很神聖了;然而,詩人卻筆鋒一轉,突然急轉直下,令人啼笑皆非地寫下了最後一節:“神氣地/挺著硬脖子/等待一陣暖呼呼/鳥糞的洗禮”。前二節是包袱,到第三節還層層鋪墊,直到最後才抖開,真應了一句俗話:“佛頭著糞”,令人忍俊不禁。《侏儒的形成》和《天葬詩》是富有寓言意味的詩。前者諷刺那些愛虛榮,好名聲的人,“紛紛/在他自己頭上加冕”,結果反為聲名所累。這些名聲“一下子變得沉重了強烈起來/空空空空/氣錘般/把他錘壓成/侏儒”。而後者簡直是詩人異想天開的產物。詩人巧妙地利用“詩體”與“屍體”諧音,聯想到西藏天葬的習俗,竟“把一個快腐爛了的/詩體/抬上天葬台”。誰知連兀鷹都“不瞅不睬”,“任那些沒有血肉的東西漫天飛舞”,辛辣地嘲笑諷刺那些沒有生命力的詩體。又如《煙囪2》:“被蹂躪得憔悴不堪的天空下/縱欲過度的大地/卻仍這般雄赳赳/威而剛”用的是幽默調侃的隱喻手法,以男性性器比附煙囪,卻提出了嚴肅的生態環境的保護問題。

    非馬詩的語言的冷峻深沉給人留下深刻的印象。所謂冷峻,並不是冷漠,恰恰相反,在冷的表麵隱含著熱。詩人往往不直接站出來表態,作價值判斷,而是通過詩本身,通過詩所揭示的事物本質,由讀者自己來作出價值判斷。像上麵提到的《跳房子》、《初潮》、《生與死之歌》都是此類作品。《張大的嘴巴》、《惡補之後》都是冷峻之作,前者以平靜的筆觸,譴責軍國主義不顧人民死活,發動侵略戰爭的罪行。後者則是哀悼跳樓自殺的台灣女生之作。這位女生在“惡補之後”卻“依然/繳了白卷”,詩人最後寫道:“而當你奮身下躍/遠在幾千裏外的我/竟仿佛聽到/一聲慘絕的歡叫/搞懂了!終於搞懂了!/加速度同地心引力的關係”,寫得驚心動魄。這兩首詩都在平靜冷峻的敘述中,表現了詩人的火熱感情,表現了詩人悲憫的人性關懷。同樣的作品還有《一群麻雀》,詩人別出心裁地設想,從麻雀的視角,看人類的暴力槍擊事件。美國的暴力槍擊事件,媒體時有報導。而此詩的表現角度極為奇特,極富新意,且寫得冷峻深沉,震撼人心。

    由於非馬詩的語言的表達方式豐富多彩,所以他的詩為讀者帶來新鮮感,陌生感。值得注意的是,非馬先生是一位翻譯家,但是他的詩的語言卻平易流暢,沒有過於西化的弊病。這緣於他受中國傳統詩歌的影響。他曾說過,他喜歡唐詩宋詞。這從他的《登黃鶴樓》、《西陵峽》等詩中可見一斑。正因為他熟稔並圓熟駕馭漢語和英語兩種語言,所以他的詩的語言顯得非常純熟、靈動、活潑,極富表現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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