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節字數:4747 更新時間:12-02-29 10:52
在甘肅天水讀了四年大學,中間有無數次機會去隴南一遊,結果卻直到畢業都未一償所願,大抵遠處的風景總覺得去一趟不易,而近處的風景則因為似乎隨時都能去而漫不經心地一再提起後又一再放下,直到畢業回了河南,那個地方又因成了“遠處”,轉而一次次氤氳我的腦海。
此行目的地是四川九寨,先坐火車抵廣元,再乘車六小時赴九寨溝縣。不想大巴走著走著竟到了甘肅地界,我先是大吃一驚,以為坐錯了車,慌忙看看車票再看看車上標識,卻是再正確不過的了。閉了閉眼,努力思索了片刻,不由得啞然失笑,瞬間記起流傳在甘肅人民心裏嘴裏百念不厭的一個話題。說是當初劃省的時候,甘肅四川交界的九寨因為地遠路偏,交通閉塞,出入都成問題,何況管理?兩省踢皮球一般竟是誰也不願接收,最後甘肅僥幸險勝,踢了九寨出去洋洋自得。可是世事總是這般離奇曲折富有戲劇性,隨著時光的流逝,旅遊業蒸蒸日上,曾經閉塞的九寨以它不染半分雕琢氣的自然美高標於世,成了名聞世界的熱門景區,甘肅人民則開始怨歎可惜遺憾:當初怎麼就沒有留下九寨?四川人民也開始怨歎可惜遺憾:當初怎麼就沒有連隴南一並要來?
這是題外話了,但從路線上說,我去九寨,先到四川文元,再入甘肅隴南文縣,再出甘肅入四川九寨,廣元至文縣近五小時的車程,文縣至九寨僅一個小時多點,而廣元到九寨必須穿過文縣,九寨在地理位置上來說靠近甘肅還是靠近四川就不言而喻了。
誠然,在甘肅讀過書的我,情感上是偏向甘肅的,但九寨的歸屬早就蓋棺定論了的,我也不過偶一感慨罷了。
車過文縣,腦海裏鮮活茂密的記憶潑啦啦一下子就洶湧了,大片大片熟悉的人和事汪洋恣肆地向我奔來——溫馨甜蜜的宿舍小窩。理科樓頂層給了我無限趣味的畫室,那些素描、工筆、水墨,都宛在昨日。文科樓按部就班的上課與逃課,支著肘偏著頭,從肘邊指縫窺探老師有沒有注意,忽而惴惴忽而竊喜。樹林、硯湖。文科樓前的音樂噴泉。“明德新民至善”的校訓長碑。南山野炊。籍河散步。那些老鄉。那些朋友……紛至遝來,追綴不休。
美好,無邊。
車右忽然閃過一所小學,恰有幾個約摸十來歲的孩子背了書包笑鬧著出來。他們身上都穿著樸素而略帶些笨拙的厚厚棉襖,而不是其他地方的同齡人習以為常的軟而輕便又時尚好看的羽絨服,但他們卻有著比那些同齡人更多的自由與快樂。課業是不繁重的,每天在校與在家的時間是相當的,當然他們在家並不是純粹地玩,還包括做一些力所能及的家務。我曾走近過普通的甘肅農家,看見孩子們三兩個一起一邊放羊一邊拿樹枝在地上寫寫畫畫,那揮起的羊鞭在陽光下一閃一閃地發著耀目的金芒,揚起的笑臉紅撲撲的,帶著甘肅多風沙的天氣給予他們同樣紅如蘋果的臉頰,笑聲清脆,波浪一般漾出很遠,山坡上的野草都醉了。我的童年也是這般的快樂無憂,而如今的孩子,基本上兩歲就開始求學之路,周末也被各種各樣的補習班塞得滿滿,若有一天他們回首,能發現“童年”兩個字嗎?還是甘肅的孩子幸福些……
文縣的便橋很甘肅。
當別的地方習慣了高樓大廈的拔地而起,習慣了城市中的喧囂無處不在,甘肅依然習慣簡簡單單、清清靜靜,便橋就是這樣一種簡單與清靜。兩岸兩杆鐵柱子一豎,拉上些鐵鏈子一搭,鋪些木板,就成了便橋,河中央一般都還會架上個橋柱,但走上去還是有吊橋的悠晃感覺。便橋不寬,大都一米左右,僅供行人來往,就像是河流之上細細的琴弦,寂寥、迷離、熱鬧之曲依一年四季不同而奏在城市的上空,小橋流水,斜陽夕照,落日鬆林,泛黃的照片就這樣靜靜地真實的保存在那裏,和一份日益彌漫的懷舊心情相隨。
人們的腳步越來越匆忙,然而踏上便橋,總是不由自主地靜下來,看一眼水天一色,暮色蒼茫,聽一聲細弦輕彈,似水華年,比起燈紅酒綠,斑斕迷離紅塵,這一座座便橋也別具一格悠然情味。
文縣是甘肅隴南的旅遊名縣,據說也有十景八景的,我不太熟悉,隻隱約知道那裏有三國古戰場遺址、鄧艾偷渡陰平鑿山修築的古棧道、忽必烈之子闊端攻陷文州後焚毀的古代城廓、李自成與清軍戰鬥過的四大邊寨、朱元障伐蜀的五大雄關等等,自然景觀也不錯,我沿路經過的白龍江就很是秀麗。
我熟悉的是天水。
天水跟隴南一樣,是甘肅少有的山青水綠的地方,有“隴上小江南”的美稱,麥積山、仙人崖、石門、曲溪,重巒疊翠、山環水繞,兼具江南水鄉的秀美和北國山川的雄奇,伏羲廟、玉泉觀、南郭寺、李廣墓、千佛洞、大象山,也都各有千秋,秦安大地灣,最早距今7800年,最晚距今4800年,竟然有3000年文化的連續,這在我國考古史上都是十分罕見的。
說起最感興趣的,還要屬天水的名字。
天水這塊土地,似乎在創世之初即與水有緣。也許時間長了,人們會淡忘了這種久遠的緣份,但是,“天水”,這個曆史有意無意的地名,卻在不知不覺之間,保留下了這塊土地與水隱隱約約的恩怨。
遠古,一場洪水。在吞沒萬物的同時,卻讓伏羲氏和女媧氏浮出了芸芸眾生的水麵。相傳伏羲與女媧原是兄妹,在整個世界隻剩下他們兩個人之後,不得不結為夫妻,在當年的天水這塊土地上,繁衍了人類。
於是當年的天水,就成了中國人悲壯而莊嚴的伊甸園。
伏羲和女媧,本來是大地上的兩條路,一南一北;是天空中的兩道風,一霄一壤。可是,他們不得不結合在一起。他們是兄妹。然而,他們卻又是夫妻。這是人間的一曲歡樂頌,也是人間的一曲悲愴歌。當他們走到一起,大地上應該掌聲四起,也應該八麵悲泣。
這一切竟然都起因於一個字:“水”!
我常常在思考這樣一個問題:伏羲和女媧為什麼是“人首而蛇身”的形象?是因為他們的生命既光榮又恥辱麼?是他們的身上既有偉大的人性複有人性的對立麵麼?不,我認為還有一種深深隱藏在“人首蛇身”的傳說裏沉默了千萬年的哲學,那就是:人生的罪惡與不幸,人都應該自己承擔!
在西方文化有關伊甸園的傳說裏,盤繞在蘋果樹下的蛇,是外在於所謂純潔天真的人本身的,似乎沒有蛇的教唆,亞當和夏娃就不會變壞。而在伏羲和女媧的傳說中,“人首而蛇身”這一“人”“蛇”合一的形象卻表明:人本來就是一個善與惡、人與獸、天使與魔鬼的結合體。它表明古人們沒有像伊甸園的故事那樣把人生的原罪歸之於外在的蛇,而是自己勇敢地承當了起來,而這,正是中國哲學富於自省精神的偉大與深刻之處。
除了洪水這樣的災難,再沒有什麼罪惡是外在於我們人自身的。
天水的水給了我們恥辱,也給了我們光榮;給了我們災難,也給了我們哲學。
仁者樂山,智者樂水。伏羲氏是智者,傳說他馴養百畜,製作生產工具,發明樂器。更重要的是,他創造文字,製定曆法,使身著樹葉,披頭散發,渴飲河水饑食野味夜宿洞穴茹毛飲血的人類先民走向了文明。最重要的是,他是《周易》文化之精髓——八卦——的創製者。他“仰則觀象於天,俯則觀法於地,旁觀鳥獸之文與地之宜,近取諸身,遠取諸物,始畫八卦,以通神明之德,以類萬物之情,造書契以代結繩之政……”他是我們祖先中最早的也是最偉大的哲學家。現在,坐落在天水三陽川渭河邊的卦台山上國內唯一有伏羲畫像的伏羲廟,雕梁畫棟,古柏森森,伏羲氏樹葉纏身,手執卦盤,慈眉善麵,雙目炯炯,似在教化後人,又似在講述著幽遠的東方古老文明。
而他當年的工作平台,竟然就在渭河的旁邊,那就是著名的畫卦台!
一定是水,一定是水給了他周流而不居的偉大靈感,讓他深深地體味到了“易”的哲學。
天水的水同樣也給了我們女媧般補天的精神、給了我們秦帝國一樣征服世界的勇氣——強大的秦帝國,其實就是一個清清渭水滋生出的王朝!
天水之所以古稱秦州,是因遠古時盛產一種叫做“秦”的植物。據載“秦”是一種優質的養馬草料。秦始皇的祖先,最早就是在這兒為周王室以秦養馬,並通過養馬而立功,而封地於秦,而賜姓為嬴,而馬背上得天下,踏上了千秋王霸之路。
誰能想到一個赫赫帝國的崛起,竟與草有關!而誰都可以理解的是,草和魚兒一樣,都離不開水。所以,沒有天水的水,就沒有天水的草,就沒有秦國的戰馬,就沒有那個縱橫天下的帝國。天一生水,水生萬物,在中國大西北的曆史上,像樓蘭古國那樣因為沒有了水而終於隨風而逝的國家,難道還少麼?
電影《英雄》中,秦國人的戰鬥口號似乎是“風——風——風——”,然而那隻不過是現代人對於西北原野的理解,其實在我們的生命深處,日夜湧動的,卻是“水——水——水——”
是不是可以這樣認為:作為中國第一個偉大的帝國,秦國的力量,與其說是知識的力量,歸根結底,不如說仍然是水的力量。
逝者如水,然而曆史的長河上,“天水”這個名字卻飄搖至今——“天水”真是一個得“天”而獨厚、得“水”而獨清的好名字,富有形象感也富有詩意。
天水大地,最應該遍地荷花,然而,不知為什麼,天水人並不喜愛荷花,或者說天水這個地方,很少能夠看到荷花。
清朝時,天水湖仍然有亭有荷。當時宋婉任職秦州,曾有詩一首道:“放衙無一事,岸幘出孤城。柳重低煙色,荷枯碎雨聲。涼雲依岫斷,秋水照衣明。欲采芙蓉去,高樓暮笛橫。”可見,天水湖的消失,隻是近幾百年裏的事。天水師範學院所處的地方,名為“蓮亭”,也足以證明天水當年的蓮荷飄香了。
然而天水湖卻消失了,並且帶走了湖中的荷花。
天水湖雖然消失了,但是,天水至今仍然多泉多水:飛翠流玉的馬跑泉,碧水如玉的甘泉,四季如湯的溫泉,水月相映的香泉,珠簾飛掛的菩薩泉,旱升澇降的八卦泉,鳴聲似琴的神魚泉等,至今潺潺不斷。但是,不知為什麼,人們說到天水的水,卻一直脫不出“飲用”的實用主義理解,那些對天水的水津津樂道者,說過來說過去無非是:久飲天水之水,可以使人皮膚潔白,多有“冰肌”,長成“天水的白娃娃”。甚至連詩聖杜甫也這樣讚美甘泉:“取供十方僧,香美勝牛乳。”宋代將軍遊師雄以馬跑泉水泡煮龍鳳紋團茶,因其味香異,高興地揮筆題詩雲:“甘清一派古祠邊,昨日親烹小鳳團。卻恨竟陵無品目,煩君精鑒為嚐看。”
來天水的人,都好像是口渴極了。口渴至極,則水自香。
再說天水的國槐。
天水市區,幹徑一米有餘,樹齡已達數百年的國槐隨處可見。眾槐昂然,黛色為蒼,博厚而肅穆。樹皮發黑,深裂作塊,如網如鱗,樹冠呈圓,枝葉青蔥,意態綠滲。每每夕陽映槐,剝落斑駁的時候,總會起滄桑與慶幸之感。它們可以矗立於大街中央,再圍上護欄與花草裝點並警醒路人注意,與周圍樓舍商鋪相得益彰,給鋼筋水泥的城市平添一份堅韌與嫵媚。比起媒體報道裏某些推倒古建築等來規劃城市的地方,天水實在是讓人感動。
同樣古老的,還有柏樹。
當年,李白隨父親由西向東經新疆橫穿河西走廊抵達天水,正值安史之亂。長途跋涉,旅途勞頓,詩人忽然看見南郭寺中古柏森森,佛塔高聳,清泉泠泠,一派清幽靜謐,頓時詩興即來,吟得五言律詩一首:
自此風塵遠,山高月夜寒。
東泉澄澈底,西塔頂連天。
佛座燈常燦,禪房香半燃。
老僧三五眾,古柏幾千年。
在李白的筆下,南郭寺的出現,猶如一杯淡茶,無色無味,無物無我,空空如也;又似一堂普度眾生的誦經,疲乏遠去,戰事杳無,塵世飄渺。詩人看見的是淙淙清泉,連天佛塔,寺廟的鼎盛香火,虔誠的信士弟子。時空滄桑,千年古柏記述了天下的分分和和,人類的生生死死,曆史的輪回轉世;也參悟了戰火的來來去去,月亮的陰晴圓缺,露水的朝來夕去……
就這棵樹,人稱“春秋古柏”,樹齡約2300—2500年,大約是曆史上的春秋時期,因而得名。這棵樹,磚砌花牆圍護,樹身分三枝,形如斧劈,黛色霜皮,南北傾伸,讓人一見便不能不敬畏生命的神奇。
時隔22年,杜甫攜家眷避難秦州(天水的古稱),同樣留下了不朽的吟詠:
山頭南郭寺,水號北流泉。
老樹空庭得,清渠一邑傳。
秋花危石底,晚景臥鍾邊。
俯仰悲身世,溪風為颯然。
為紀念杜甫詠詩南郭寺,後人建碑“二妙軒”,取杜甫流寓秦州詩60首。1998年,天水市政府依拓本重新在南郭寺修建二妙軒碑廊和杜甫雕塑。讀杜甫詠南郭寺詩,深感杜甫流寓秦州,為詩人人生之厄,卻是中國詩歌之幸,亦是隴右文化之幸……
展眼畢業已四年,諸事紛擾,竟不知何時方可再到天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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