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情物語  春芳勿蘧盡,留芳故人問

章節字數:9091  更新時間:10-12-15 08: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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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卡夫卡對父親寫道:

    世界在我眼中就分成三個部分,一個部分是我這個奴隸居住的,我必須服從僅僅是為我製定的法律,但是從來不能完全符合這些法律的要求;然後是第二個世界,它離我的世界極其遙遠,那是你居住的世界,你忙於統治、發布命令、對不執行命令的情況大發雷霆;最後是第三個世界,其他所有的人全都幸福地、不受命令和服從製約地生活在那裏,隻有我永遠蒙受著羞辱。

    讀到這段話的時候,安洛幾乎是瞬間回到了那間黑色的舊屋子,怒氣衝衝的父親咆哮著用一把黑色的大鎖將整個世界隔絕在門外,安洛背抵著冰冷的牆壁,第一次學會了陰冷的微笑。

    漠然,僵硬的漠然在他灰暗的臉上跳著癲狂的舞蹈,報複的快感鋪天蓋地地席卷了他的神誌。

    父親有一雙駭人的大眼,黑森森的劍眉斜插入鬢,像極了廟裏凶神惡煞的怒目金剛,以至於在以後的歲月裏,安洛恨烏及屋地憎惡所有的廟宇,即使是欣然,也不能讓他靠近廟宇百步以內。

    父親蒲扇般的手掌每每猝不及防地以泰山壓頂的姿勢扇下來,這個暴虐的拙劣動作一直貫穿他的少年時代。

    他早早學會了洗衣、做飯以及各種各樣的家務,拚命地把自己塞進乖巧的袋子裏,戴上赤裸裸的虛偽的笑容,小心翼翼地在父親籠罩的罅隙中戰戰兢兢地生存。

    然而,他生活在一個無法討好父親的世界裏。十二歲,他終於認清了這一事實之後,便摧枯拉朽地剔除了或許可以被稱為好孩子的一切印記,瘋狂地逃課、跳牆,出入錄像廳或者台球室和網吧,興致勃勃地跟著一幫哥們打著不知所謂的架。

    快意的日子持續了將近兩個月,終於迎來了狂風暴雨的那天。父親暴怒地把他扔進了那間黑色的舊屋子。那是一間堆放雜物的老屋,到處彌漫著發黴的塵土味道,嗆得他不停地打噴嚏流眼淚,他從來沒有流過那麼多眼淚,好像是把從出生聚攢下來的眼淚全部釋放出來似的,好像是把他一直用笑容掩蓋起來的眼淚全部傾瀉出來似的。在那眼淚中,他感到世界不過是一個悲慘絕望的地方,死寂的空氣凍結了他內心僅存的一隙希冀。或者,也凍結了很久很久以後他和欣然羼弱的愛情。

    安洛跟父親曠日持久的戰爭四平八穩地行進著。記不得多少次,父親的耳光,父親的拳腳,父親操起椅子砸他,父親拎起水桶潑他,安洛始終靜默,一聲不響地站在那兒,並不躲閃,臉上掛著陰冷的微笑,好像父親突如其來的雷霆冰雹跟他毫無關係,好像父親的暴虐絲毫沒有沾到他的一寸衣服。

    父親漸漸筋疲力盡地老了,一聲接一聲地咳個沒完沒了,有時會忽然迸發出一陣呻吟,不像是病痛,反而像是在呼告什麼深重的冤情,呻吟到一半就戛然而止,還漲得滿臉通紅,一頭大汗。安洛甚至可以感覺到那種根深蒂固的狂躁和力量每時每刻都在從父親身上抽離,而與此同時,他則悄然有了更堅實的臂膀,更強壯的腿腳。

    父親已經無法像以前那樣隨隨便便地把他從一個角落扔到另一個角落了,轉而開始無休止的謾罵和教訓,後來就連謾罵和教訓也不能夠了,一句話還沒說完就已經咳得直不起腰來。好容易暢快了些,抬起眼來,安洛早已不知去向了。

    安洛的劣跡如洪水猛獸一般氣勢洶洶地滋長著。老師們把他排擠到教室最偏遠的犄角旮旯裏,任他搞得烏煙瘴氣也視若無睹置若罔聞,可他依然有本事發出各種各樣的怪叫來擾亂課堂。街坊的孩子們大老遠瞥見他的影子,就立刻改變路線千方百計地藏匿或者鉚足氣力全力以赴地狂奔,可是,不管他們跑得多快,藏得多隱秘,奔跑的路線又是如何詭異,他總能神出鬼沒地如影隨形,撲上去肆意攻擊一番。就連那些個女孩子,他也常常躥到她們身旁出其不意地抓住她們的長辮子,嚇得她們鬼哭狼嚎嘰哇哇叫個不停。

    安洛其實並不喜歡那樣惡劣的自己,可是看到成群結隊的人找上門去興師問罪,看到父親一臉尷尬顫巍巍地耷拉著腦袋搜腸刮肚地賠不是賠小心,他就有一種說不出的痛快,好像為了這瞬間的痛快淋漓怎麼樣都是值得的,就算,親手毀了自己。

    越積越多的苦悶、忿恨和厭惡,就像一座隨時都會噴發的火山埋在安洛心裏,但卻永遠找不到噴發的出口,隻會一而再地裹著他高速旋轉著在大片大片血紅的火焰裏淪陷。

    很多時候,安洛覺得自己就是一隻跑到沙漠的野狼,周遭都是一望無際的黃沙,除了絕望,他得不到一絲施舍,隻能向前,一直向前。

    在安洛的記憶裏,他每天都想很多很多事情,不管醒著還是睡著,甚至有時他根本搞不清楚自己究竟是睡是醒,大腦一片混沌,疲累和失眠就像巨石一樣沉重地把他壓在下麵,幾乎讓他喘不過氣來。很久以後,安洛回過頭來看時,才恍然發現自己還是忘了思考最重要的一件事——如果,他在沙漠裏碰到駱駝,該怎麼辦。

    那天,安洛被姑姑軟磨硬泡地拖到醫院。穿過昏暗的走廊、慘白的房間以及一層一層彌漫著消毒水的空氣,安洛一眼就看見那個憔悴孤獨、皮膚鬆弛、皺紋堆積的父親。見他進來,父親的眼神似乎猛然一亮,目光不再尖刻,甚至似乎還有那麼一分慈愛。安洛固有的僵硬倏地鬆動了那麼一下,隨即,潛伏已久的漠然又浮出水麵。安洛覺得剛剛自己一定是看花眼了,突然就歇斯底裏地爆發出一陣狂笑,直笑得周圍所有人都充滿了驚駭,而後,惡聲惡氣地砸下兩個字——“報應!”便轉身,揚長而去,留給父親一個鬼魅般陰冷的背影。

    那時候,安洛十八歲,高三,荒掉晚自習在一家夜酒巴做歌手。斑斕的燈光,燎繞的煙霧,發酵的酒精,還有那些超短裙、露臍裝、假睫毛、高跟靴和五顏六色的化妝品堆砌出來的酒促小姐,那些搖頭、扭動、踩點、髒話連篇、吆五喝六、癲狂到隻能看見自己鋪天蓋地的亂發的醉男醉女,讓安洛不堪重負的神經得以暫時的麻痹。安洛每晚九首歌,而後跟一幫哥們拚酒,而後醉醺醺地回家一頭栽到床上睡著不知是否睡著的覺。日複一日。

    “報應”門事件發生以後,父親飛快地老了,良莠不齊的頭發沒幾天就白了一大片。父親不再對安洛頤指氣使,幾乎對他放任自流了。父親跟他,就像是生活在同一個屋簷下的兩個陌生人,從早到晚沒有一絲交集。冰冷,銳利地割鋸著他們共同呼吸的空氣。

    長久以來的敵對方突然就不在了,安洛反而覺得心裏很空,不知道自己活著還有什麼意義。直到那晚,安洛一曲終了,去吧台要了一杯竹葉青,一轉頭卻看見了一個熟悉的人影。安洛悻悻地哼了一聲,心裏竟然奇怪地湧起了一絲竊喜。

    安洛,我有話跟你說。父親拽住了他。

    好,等我唱完。安洛從牙縫裏擠出幾個字,而父親,竟然默然地接受了。

    剩下的歌,安洛不知道是怎麼結束的。他看見父親瑟瑟縮縮地夾在人群中間,不時地被人推推攘攘橫眉豎目,居然忍不住冒出幾分酸楚。父親從不知道酒巴所謂何物,盡管貪杯亦不過隻在街上的小攤點打上幾斤劣質的散酒。

    安洛隨手掏出一盒金裝紅塔山扔到桌上,說嚐嚐比你的旱煙怎麼樣。

    父親擎在手中摩挲了好一陣,唏噓了一聲,咽了口唾沫,還是推到安洛跟前。太金貴了,我這把老骨頭可消受不起。

    安洛愣了一下,父親凶神惡煞的暴虐真的一去不複返了,竟然就那麼堂而皇之地承認了自己的垂垂老矣。

    父親遞過來一個厚厚的信封,說這是你母親當年留給你上大學用的,不過看你現在的樣子大概是用不上了。好歹把你拉扯這麼大,也算是對得起你母親了。反正咱家祖墳上也沒冒過什麼青煙,你愛怎麼折騰怎麼折騰去吧。家裏的房子也留給你。我找了個老伴,以後上那頭住去。

    安洛狠狠抽了口煙,臉上仍舊掛著一絲陰冷的微笑,徹骨的冰涼自手心、腳心升起,世界轟然倒塌。

    謝了。安洛站起來,不鹹不淡地吐出兩個字,甩開步子向吧台走去,沒有再回頭看父親。他知道,父親的眼中有與他一樣孤獨的顏色,那種顏色越是在人多的地方便越是灼灼生華。

    父親終究以一個陌生人的姿勢遠離了他,就像當初母親一樣。或許,父親也同母親一樣,會從此開始幸福的餘生,隻有他,原本就如一片枯黃的梧桐葉般的他,此刻更是如篩糠一般被這紅塵紫陌的風掃了下來,墮入永恒的漂零。

    他徹底地自由了,不必再偽裝自己去討好誰或者惡心誰,然而想象已久的光明和希望卻並沒有如期待的那樣到來,反而跌入了更大的空虛和恐慌。世界真的是個絕望悲慘的地方。所有人都幸福著,除了他。

    雪淨胡天牧馬還,月明羌笛戍樓間。借問梅花何處落?風吹一夜滿關山。

    欣然落在他的馬背上,用她獨有的怪腔怪調說起高適的這首《塞上聽吹笛》。安洛唇角勾起一抹暖暖的笑意,夾起馬肚子大吼一聲,腳下的山花野草便飛速地向後奔去。

    關山馬場。安洛發瘋地喜歡這塊山甸草原,甚至比喜歡欣然還多一點。第一次來的時候,安洛就有一種異常熟悉的衝擊感,這裏的每一綹風似乎都跟他的血液驚人地相似。那一刻,他躺在香香的草地上,看著天際血紅的晚霞四麵八方地飄蕩著,擁擠著,慢慢地跟漿洗過的被單一樣糅成一條,忽地又攤成一匹絲綢般滑軟的布,漸漸地,那布又撕扯出一個個的魚形的網洞,活像是一張巨大的網,漾啊漾,一使勁就把夕陽扔到山那邊去了,山那邊應該也住著父親吧,怒目一睜,蒲扇般的手掌猛地一握,把大網也收了去。

    安洛對這塊山甸草原不明所以的愛,經冬曆夏持續熱烈地盛放著。隔著冰冷的電腦屏,安洛的感情之花在一張張簡單但卻唯美的照片中肆意地爛漫著,無邊無際。

    每年夏末秋初,不管多忙不管多遠,安洛都會風塵仆仆地趕來,撲到草甸之上,像狂野的野獸一般嘶咬著、抓攫著、蹂躪著那些蓬勃的野草,壓抑一年的激情與狂熱暴雨一般淋漓著,那樣子似乎比久別重逢的戀人來得更驚心動魄一些,以至於剛開始工作人員險些把他當成瘋子對待,後來次數多了,也便習以為常了。

    安洛在這裏雷打不動的兩個愛好,除了躺在草場之上看夕陽,就是策馬狂奔。他喜歡那種無休無止的奔馳,就像吸毒的人一樣上癮。尤其,在他身後肆意卷起的不是滾滾濃煙,而是滔滔如海浪一般的草香味。在那樣帶著泥土氣息的香味中,安洛的心一直在回溯,沉溺地神速向前回溯,似乎再快一點就可以回溯到母親的子宮裏。或許,那時的他才會有那麼一絲純真的憧憬。或者,如果那時的他真的有意識的話,如果那時的他能夠預見到之後種種的話,會幹幹脆脆地在那個隻屬於自己的海洋裏溺死,大概那樣才會父親跟母親多一些關於他的念想。

    哥們,載我一程如何。這是欣然跟他並不太完美的愛情的開場白。安洛清楚地記得,那天欣然一身清爽的牛仔裝,配一頭如瀑的烏發,不容拒絕一般扯住了他的馬韁繩。

    安洛一臉漠然,整個世界都跟他沒有半點交集,何況是一萍水相逢的人。然而,總有一些事的發生不在人的掌控範圍之內,況且欣然從來就是個不按軌道奔跑的瘋狂競技者,最樂之不疲的愛好便是趕頂風作案的時髦。

    安洛還沒來得及反應,欣然已經到了他的馬背上,隨著突如其來的一聲長嘶二人一騎閃電一般飆了出去。夾在高亢的馬嘶聲中的,正是欣然不羈的朗笑。伴著那笑聲,安洛即將發黴的執拗的惡劣指數電光火石一般陡然間升到最大,左旋,右旋,忽快,忽慢,可是,那個緊貼著他後背的不速之客,不僅沒有心驚膽顫,反而興致嗨到極點,直笑得喘不過氣來。

    欣然的笑聲很是張狂,就像父親蒲扇般的手掌一樣給安洛一種泰山壓頂的感覺。那一瞬,安洛突然產生了一種錯覺,似乎父親在後麵鷹隼一樣抓著他,隨時會揪住他的頭發把他拖回家裏,扔垃圾一樣扔進那間黑色的舊屋子。久違的恐慌倏地在他心裏蔓延,安洛跑得更快了。他伏著身子,幾乎貼到馬背上,最大程度地減少空氣阻力,以他有史以來最快的速度疾馳著,天盡頭的晚霞恍若懸掛而起的血紅的大海,安洛似乎跑到了世界的邊緣,似乎就要衝進那血紅的波濤裏去了。

    忽然腰際吃痛,安洛從他的錯覺裏倉皇逃離,猛勒馬韁停了下來,耳邊立時炸響一聲暴叫,喂,找死啊你。

    安洛回過頭去,一綹風卷著欣然的長發撲到他臉上,她的眼睛跟父親很有幾分神似,暴虐、無奈、滄桑、孤獨,安洛閉了閉眼睛,在心裏長長地歎息一聲,說抱歉。不知道是對她,還是對父親。

    欣然一手撐著馬背很輕盈地跳了下來,除了腳上的一隻涼拖極不配合地飛了出去之外,整個動作堪稱完美。抱歉就不用了,還蠻刺激的嘛。

    安洛笑了笑,說你跳健美操的啊。欣然愣了一下,搖了搖頭說不是啊,把你的馬當我們學校圍牆了。

    那些熟悉的往事刹那間如潮水一般席卷過來,安洛的防線決了道口子,欣然不偏不倚地進駐了他的領地。之後好幾個夏末秋初,關山馬場都會披上最美麗的外衣,迎接他跟她的到來。

    那時的安洛沉浸在難以置信的巨大的幸福中,快樂得不能自抑。在那些鋪天蓋地的快樂裏,安洛甚至想到他們以後該要幾個孩子,孩子們該取怎樣的名字,他又該采取怎樣迥異於父親的和風細雨來教育他們,以及他們懂事以後要不要以錐心刺骨的深度去昭示父親的愚不可及等等一係列遙遠的問題。然而,他沒有想過這些問題終究還是用不著給出答案。

    欣然是個率性的人,任何條條框框或隱或顯的規則都住不進她的字典,隻要她高興,就算是穿著一襲大紅旗袍出席某人的追悼會她也不眨一下眼睛,唯一的原則是怎麼過癮怎麼來。而安洛的任性不過是一件華美的外衣,還不得不借著叛逆的名目才能違心地套在身上。

    這樣絕對的自由罌粟一樣迷醉著安洛的神經,看著欣然,安洛覺得他對於這悲慘絕望的世界曾經僅存的一點希冀霎時複蘇了,她就像是聖母瑪利亞一樣溫暖,頭頂上金光閃閃的光輝柔柔的卻有著不可抗拒的力量,輕易地就衝淡了安洛固有的陰霾。

    怎麼你永遠隻是竹葉青。欣然接過安洛點的煙,老練地吞吐煙圈。裹在那些煙霧之中的,是青島、燕京、雪花或者山城、金星一打一打的脾酒瓶以及她充溢著豪氣跟落寞的臉。

    安洛也不知道究竟是為了什麼,他用不同的理由翻來覆去地論證這個問題,或者是喜歡它的名字,竹葉青青,讓人想見那種鳳尾森森如輕煙密雨一般的的美侖美奐。或者是它含蓄內斂而不張揚的味道,在他第一次深夜未歸的時候熨平了他小心掩藏著的膽怯。也或者,是因為他曾無數次地聽說過那是父親做夢都想喝到的酒。

    安洛從不提起父親。五歲那年,母親用滿是淚痕的臉狠狠摩娑了一番他不知所措的臉,轉身跟別人走了。安洛一直追到村頭的大槐樹下麵,電擊雷轟一般木木地僵立一晌,直到父親蒲扇般的手掌扇下來:你丫的是個男的懂不懂!後來,父親的暴虐就貫穿了他能記起的日日夜夜。

    欣然不是那種大街上一抓一大把的女孩。初中就在四鄰八巷散發傳單,高一已經是著名的網拍小公主,高二還一鼓作氣跑到峨眉山轟轟烈烈地過了一場佛門弟子的癮,所以之後逢廟必拜說是就當串親戚,上了大學課餘時間更是完美地配合著她難馴的野性,新疆、西藏、內蒙、雲南、廣西全都蓋滿了她的腳印。基於如此豐富的閱曆,安洛的一切想法在她麵前都無所遁形。但是,欣然不問。

    安洛想著總有一天會對欣然合盤托出的,就算是為了欣然的不問也應該。隻是,安洛沒想到事實上他的合盤托出竟是在說夢話的時候,更沒想到他的合盤托出直接導致了欣然的一去不複返。

    那晚姑姑說父親病得不輕,掛了電話安洛心裏就堵得慌,拚命地灌酒,喝到後來根本不知道是怎麼回的房間。他隻知道醒來的時候房間裏彌漫著薰衣草的味道,那種馥鬱的紫藍色的小花是欣然的最愛。

    欣然留給他的最後一句話:安洛,你其實愛的是父親,而不是我。

    看到那句話的時候,安洛一臉茫然。他一口氣衝到欣然房間裏,看見梳妝台上她留下的眼霜、爽膚水、精華素、睫毛膏,整整齊齊的,徹骨的冰涼自手心、腳心升起,就像父親遠離他的那晚一樣孤獨,世界再次轟然倒塌。

    大約,他跟她之間的淒美,從一開始就注定了的。很久很久以後,安洛回想起來的時候,終於發現。同時,經過無數次苦思冥想,他把這一段淒美歸結於那個他忘記思考的重要問題——如果他在沙漠裏遇見駱駝,該怎麼辦。因為欣然就是他的駱駝。

    他愛著父親?安洛把這句話放到嘴裏嚼了嚼,機械地咽了下去,一種噬骨的痛開始在身體裏蔓延,他幾乎可以清晰地看見這個荒唐的念頭裹著綠幽幽的劇毒張牙舞爪地咬齧著他的肺腑。

    他愛著父親?安洛一手托著下巴,把酒杯貼在臉上來回滾動,語無倫次的重複著這句話,喝完桌上所有的酒又加了四瓶。太可笑了。太可笑了,欣然。他笑得腸子都快抽筋了。

    連抽了兩支煙。安洛感覺撐得難受,肚子裏的青島隨時會吐出來。眼前的一切不再真實。周圍的空氣裏都是欣然的味道,幾年來他熟悉的那種薰衣草的清香,溫暖而又和煦的陽光的味道。欣然的臉越變越多,環繞在他身前身後,用各種各樣的表情望著他,隻見張口,不見說話。

    昏昏沉沉地醒來,好像已是次日下午。看到一地的脾酒瓶,安洛恍忽以為欣然回來了,激動得難以自抑,打開房門抓住服務生沙啞著聲音說欣然,我的欣然在哪裏。

    先生,您的朋友昨天早上就離開了。

    安洛睜著有些浮腫的眼睛說我知道,可是她又回來了,你看房間裏都是她喝空的脾酒瓶。

    不是的先生,那些是您要的。

    是嗎,安洛的心酸澀地皺在一起,一顆滾圓的眼淚自他眼眶裏滾落,他從來沒有看過自己掉出那麼大滴的眼淚。

    姑姑沒有再打來電話,安洛也沒有再過問。可是欣然,任他用盡各種方式聯係她,終究石沉大海。她就像是憑空蒸發了一樣,消失得幹幹淨淨。

    欣然的率性而為,安洛一直都知道,如果她願意就算是千軍萬馬也擋不住她的腳步,反之,如果她鐵了心要玩失蹤,他就算是掘地三尺也無濟於事。可是,安洛想要一個明明白白的結局,至少讓他有個辯解的機會。他是愛欣然的,他想。雖然欣然無數次邀請他去她念書的地方走走,他都不曾作出肯定的承諾,因為那個叫做西安的城市有著太過濃鬱的佛教氛圍,以致他一想起那兩個字就有一種窒息的感覺,他真的害怕淪陷在廟宇繚繞的煙霧裏,那些煙霧裏依稀可見的是父親暴虐的大眼以及蒲扇般的手掌。

    然而,那次,他別無選擇。如果他還有半分的不想弄丟他的駱駝的話。

    背包裏除了竹葉青,安洛還多放了一瓶青島。深深地吸了口氣,安洛把自己塞進了開往西安的火車。漸近西安,他就有一種強烈的逃離的衝動。隻是,那一刻,青島在他脊背上敲打出一片潮濕的落寞,讓他不忍退卻。

    那時,欣然該上大三。由於慣做長漂一族,班裏同學竟有大半沒聽過她的名字,零星知道的幾個亦不過是在期末考的時候不經意瞥見過她如瀑的長發。安洛沒有辦法,擎著一雙即將幹涸的眼睛浪跡在隨時都會獰笑著把他吞掉的西安,透過一點一點的煙霧、車流以及人群的罅隙裏仄仄地等待和尋找著。

    一個月。或者兩個月。或者更久。安洛在欣然杜絕更新的網頁上見到一個叫做玲子的來訪者。他像是突然抓住了一根救命的稻草一樣,急惶惶輾轉找了過去。

    看見你比吃了一百隻蒼蠅更讓我惡心。終於確認了他的身份之後,玲子陰冷地笑著把幾張紙甩到他臉上說。欣然提交了休學申請,取光卡裏所有的錢頭也不回地離開了。她說不想再跟包括你在內的任何人聯係。

    安洛撿起那幾張薄薄的紙,匆匆掃了一眼整個人就霎時硬成了西安街頭的一具兵馬俑。一動不動。不知道過了多久。片警帶著無限驚疑走過來的時候,他的腿已經麻木得邁不動了。

    安洛發現了一個可怕的事實,也許,他並不真的憎恨父親。那麼,他就是天底下最可笑的笑話。他想笑,想狠狠地笑,可是笑不出來。背上的竹葉青和青島就像兩張行將暗淡的臉,無力地閃著悲哀的顏色。而那種顏色的源頭,墜著他的名字。

    他閉了閉眼睛。欣然的話在他耳際一個勁地回旋。安洛,你其實愛的是父親,而不是我。安洛,你其實愛的是父親。愛的是父親,父親

    不,我愛的是欣然,是欣然。欣然,欣然,欣然。安洛在心底發狂一般大叫。可是,虛無的恐慌自他手心、腳心全速升起。

    父親跟欣然在他心裏擺出對決的姿勢,那些他跟他們各自相關的往事密密匝匝地從四麵八方席卷過來,攢擠、聚集、壓縮,而後凝鑄成兩個巨大的圈子箍在他們身上。他們踩著他的心跳一步一步靠近,就像兩塊磁鐵一樣,任他如何聲嘶力竭地咆哮都無法阻止他們之間漸漸縮短的距離。終於,兩個圈子撞到一起,在一片電光火石之中,那些往事撲扇著翅膀張牙舞爪地扭打著,慢慢地迷離成無數個血紅血紅的火球墜入安洛黑色的心海。那些曾經載著安洛無休止的苦悶、忿恨、絕望以及悲慘的黑色的波濤,霎時就像沉澱了幾千年的炭石一樣呼呼啦啦地燒著了。在那徹天徹地的血紅之中,安洛遍體鱗傷,但,無處可逃。

    安洛狠狠地揉爛了那幾張紙,扔進垃圾箱。然而,那紙上的內容卻在他腦子裏深深地刻了下去,越來越深。

    看見他的確是比吃了一百隻蒼蠅更讓人惡心。安洛很認真地想。

    七年,安洛的七份休學申請複印件。前六份申請人是父親。最後一份,申請人是欣然。

    怎麼會是這樣。安洛想不明白。他拚命地回憶,拚命地回憶。似乎,姑姑是有幾次問過他要不要再讀大學的,他是怎麼回答的呢,記不清楚了。他隻記得那晚父親離開了,父親說他是上不了大學的,他想要最後一次用鐵一樣的事實昭示父親的錯誤預言,他好像是隨便填了一個高考誌願,據說是被錄取了。至於究竟是哪個城市的哪所學校,他是無論如何也不知道的了。他隻記得他填的地址是父親的。

    欣然是在休學記錄上發現的嗎。他跟欣然竟然是校友嗎。安洛把自己埋在他曾經熟悉的酒巴斑斕的燈光、燎繞的煙霧、發酵的酒精以及鋪天蓋地狂舞的醉男醉女裏麵,然而,他狼狽地發現他根本麻痹不了自己的神經,甚至,他懷疑裝在那些瓶子裏麵的根本就是水,因為他越喝就越是清醒。

    安洛被煙嗆到了,扶著桌子咳個不停。那一瞬,他記起了父親綿長的咳嗽,一聲接一聲地沒完沒了,有時還會忽然迸發出一陣呻吟。父親總是漲得滿臉通紅,一頭大汗。安洛居然有了那麼一種心疼的感覺。也許,欣然是對的。也許,他是太愛父親了才會恨得那麼銘心刻骨。

    春芳勿蘧盡,留芳故人問。欣然在第七份申請上留給他這麼一句話。安洛知道她是不想他陷在極端的漩渦裏不可自拔,傷了自己也傷了別人。

    於是,安洛回到家鄉。他終於知道,欣然去了母親,也找了父親,她說他們虧欠了她今生的幸福。他終於知道,母親並不曾留給他什麼讀大學的錢,而父親治病的花銷是欣然拿出來的。

    安洛終於讀了大學,也得到了父親跟母親遲來的溫暖。

    那年的夏末秋初,安洛又來到那塊山甸草原。忽然一股薰衣草的清香撲麵而來,安洛聽到一個熟悉的女子聲音——

    陽光之旅的朋友們,您現在站的地方就是關山馬場。這是汧渭之間一塊充滿夢想的地方。秦人先祖秦非子就在這裏為周王室飼牧養馬,後來因牧馬有功,被封為食邑,秦人在隴山山地草原起步,逐漸壯大,最終走向了關中平原,進而統一了全國。而漢朝時候,霍去病二十歲第一次率萬餘精騎出擊匈奴,也是過關山出隴西,沿祁連山直趨西北,長途奔襲,凱旋而歸。

    這的確是一塊充滿夢想的地方,導遊小姐。安洛捧著大把大把的陽光迎上前去,說從前有一隻跑到沙漠裏的野狼,周遭都是一望無際的黃沙,除了絕望,他得不到一絲施舍,隻能向前,一直向前。後來,它遇見了一隻駱駝,駱駝的背上馱著關山馬場。大片大片的青翠點燃了野狼心裏僅存的希冀,可是,野狼獨自泡在絕望裏太久了,終究還是沒有能夠拿出足夠的勇氣相信駱駝並跟著它走出沙漠,而是僅僅把它當個隨時都會消失的海市蜃樓。

    後來呢。一個八九歲的遊客小朋友忍不住發問。

    後來,駱駝悲哀地離開了,但在離開的時候它把青草的種子留給了野狼。再後來,野狼走出了沙漠,跟駱駝重逢在美麗的關山馬場。

    欣然,你去了哪裏。你哪來那麼多的錢付手術費。

    那不重要,安洛。重要的是所有的債已經還完了,我又自由了,而,你還在。

    那年,安洛二十七,欣然二十四,同讀大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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