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節字數:2848 更新時間:12-01-06 18:15
瓦蓮京娜終日隱蔽在旅館的房間裏,她知道軍樂團在柏林訪問的時間並不長,所以無時無刻不在期盼著以利亞盡快找到亞曆山大。
可是每天他回來時,總是帶來失望的消息。
“地下黨的同誌也在尋找那個長得像亞曆山大的黨衛軍軍官,以確定他是否真的叛逃。”
她明白被國家定義為叛逃者意味著什麼,然而又希望那真的是沙夏,無論這中間有怎樣驚人的誤會,她覺得,她會是始終相信他的人。
“隻要他活著,不論被定了什麼罪,我都永遠陪著他。”她的眼神那樣的認真。
以利亞似乎笑了一聲。
“如果是被除掉呢?”
“那我就去死。”
“你就這麼信任他不是叛徒?即使他已經來到了第三帝國。”
她毫不猶豫地點頭。“我相信。”
事情仿佛又回到了原點,他轉過身去用背沉默地對著她。
瓦蓮京娜坐在儲物櫃的邊上吃著以利亞帶回來的扭結麵包,半晌,聽見一聲歎息:
“瓦麗婭,你一點兒也不了解,你現在所在的這個國家。”
窗外街上忽然傳來一陣凶惡的犬吠。她無端打了個顫。
她想,她了解。
白天時盡管不能出去,但也時常聽見外麵有巨大而沸騰的軍樂和呼喊聲,或許是聖誕臨近,向元首獻禮的遊行越發頻繁,即使隔著厚厚的磚牆以及儲物櫃的木門也震撼無比。這是個意氣風發的正四處發動戰爭的政權。
但是隻要想到愛人,她便擁有無比的勇氣,如今她隻擔心,亞曆山大究竟怎樣。
瓦蓮京娜蜷著身子和衣躺在了旅館的大床上。以利亞仍背對著坐在窗邊的桌子前,他每晚都要整理樂譜到深夜,由於她不習慣煙味,他抽煙的時候總是會獨個兒去陽台。
很多時候他都如此——一個溫柔的紳士。
她幾乎快要睡著了。卻忽然聽見他站起身,隨後台燈關掉了。
以利亞在黑暗中對她囑咐:“親愛的瓦麗婭,明天樂團沒有演出,我要去一趟萊比錫拜訪朋友。晚上不會回來,你要機警一些照顧自己。”
她迷迷糊糊地答道。“好。”
夜裏忽然醒來,她發現以利亞仍然沒有睡,隻一個人坐在靠背椅子上發呆。
自玻璃外映入的雪白月光下,他輪廓分明的英俊麵容柔亮無比,修長手指夾著一根未點燃的香煙擱在唇畔,微微挑著嘴角,她從未看過這樣的以利亞——那是一種詭異的不可捉摸的微笑。
恍惚間,聽到他輕輕地念著:
“流下眼淚撒種的,必歡呼收割,那流著眼淚走出去的,必要歡呼地回來。我們無法左右命運,但也不要被命運左右。。。。。。”
她聽了一會兒,卻不是很明白,於是重新睡去。
許多年以後她才知道,那是猶太聖經中,他最喜歡的一段。
第二天,瓦蓮京娜小心地藏好自己,等待旅館服務進來打掃房間。
不知過了多久,漸漸地有混亂的聲音傳來,仿佛天頂、地板以及整個房間都在振動,外麵似乎響起許多奔跑的腳步聲,連靠壁的木質櫥櫃也微微地顫抖。
她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但牢牢記得不能出去。
於是一動不動地抱著膝蜷縮在狹小的空間裏,幾乎快要睡去。
不知何時,環境漸漸安靜下來。緊接著是濃烈嗆鼻的煙味!
她手忙腳亂地爬出櫃子,隻見滿屋子充斥著可怕的白煙,正有火舌自門縫處不斷地鑽入。火勢迅猛地蔓延,竟將她困入其中。
她驚恐地拎起水瓶潑濕毛毯,然後罩在身上衝了出去。
旅館的樓梯漫長無比,旋轉著蜿蜒向下,周圍除了各種木料炙烤與燃燒的噼啪聲,唯有窒人的濃煙無邊無際般遮蓋著視線。
什麼東西砸下來,她隻覺得肩上一痛,下意識叫了出來。
最終是救火隊員循著叫聲找到了她,那時她整個左肩到上臂正汩汩地流著血,被壓在一截扶手下麵已經無法動彈。
柏林救火隊直接將所有傷者送往最近的一間教堂救護。
待得她驚魂初定時,旁邊已經站著一名身穿黑色製服的德國警察,冰冷的鐵鷹帽徽下一雙深陷的灰色眼睛極其嚴肅不善。
她有些害怕,裝作聽不懂德語,嘶啞著嗓子用俄語反複說:我是蘇聯人。
因為這家旅館的確接待了蘇聯來訪的樂團成員,於是對方很快找來了一名翻譯。
“我的全部證件已經遺失在大火中。”
“那麼小姐,您必須暫時呆在這裏。我們將聯係蘇聯使館,以確認您的身份。”
而這正是她害怕的,非法出入蘇聯一旦查實,等待她的將是坐牢,流放,甚至槍斃。無論哪一樣,都會比被德國人抓住更糟糕。
她並不多麼害怕失去自由和生命,行動前她已經為這趟冒險做好最壞的打算。
但是,沒有找到亞曆山大,沒有見一眼她的戀人。
所以,她不可以回去。
她不知哪裏來的力量,一個受著重傷的姑娘決定趁著別人不備逃跑。並且成功了!
教堂外麵是熙熙攘攘的繁華街市,德國警察沒有選擇立即當街放槍,而是用警犬追擊。
路麵積壓著前幾日的雪,光滑難行。哥特風的民用建築大多古舊而間隔狹窄,瓦蓮京娜狼狽地狂奔穿梭其間,不時驚恐地回頭,烏黑的發絲不知何時被風吹散了開來。
犬吠聲始終在不遠處瘋狂地叫囂。
瓦蓮京娜肩部傷處的血腥氣息太重,她機靈地爬上了路邊一輛大卡車。
謝天謝地,裏麵竟然散發著惡臭。在鐵籠子間迅速藏好自己後,借著車簾縫隙透進的光以及身邊各種鬧哄哄的聲響,她飛快掃視一眼,然後才明白——這是運送活家禽的貨車。
她的心怦怦地激越跳動著,時間仿佛靜止一般的緩慢,她屏息地等待卡車開動。
直到熬過了剛才的鬧市區,她縮在搖晃的空間裏,仍舊是戰戰兢兢。
肩臂依舊疼得要命,血水早已大麵積滲透包紮帶慢慢擴散。
待到車停時,她咬著蒼白的唇歪倒在地,已無力掙紮。
她聽天由命一般瞪大眼緊盯著那扇革簾慢慢掀開。
一個戴皮帽子的連鬢胡須大叔爬了上來,將家禽籠子一樣一樣往下搬。
突然,對方動作一頓。
光線照上一雙小鹿般驚恐而蓄著淚的黑色眼睛,烏黑發絲掩蓋了她清純人漂亮的臉蛋,但她蜷縮顫抖地模樣實在可憐至極。
對方猛一拍大腿:
“聖母,我的聖誕大白鵝變成了賣火柴的小姑娘!”
瓦蓮京娜已緊張得無任何思考,下意識伴著哭腔磕磕絆絆地傾吐出俄語:
“對不起。。。。。。。請救我。。。。。。對不起。。。。。。”
也不知是太驚訝,還是她哽咽難成聲的模樣太悲慘無助,大叔始終脫線一般地愣在那裏。
終於,她聽見對方問:
“你是俄國人?”
她流著淚說:“。。。。。。烏克蘭。”
許久以後,那人慢慢蹲下了身,瓦蓮京娜抬頭,便看到一雙真誠和善的眼睛。
隻見他用標準的莫斯科口音如此說道。
“小姑娘,我也是俄國人。我叫伊萬。”
伊萬是菩提樹大飯店廚房部的采辦。他和妻子娜塔莎皆是十月革命時逃出的所謂“特殊階級”一類人。
兩個好心人並沒有多問什麼,竟暫時收留了她在自己家中。
待得緩過氣來,瓦蓮京娜老老實實地講敘事情的原委,然後央求他們幫忙聯係以利亞。
於是在伊萬跑遍了柏林各大音樂劇院之後,終於拿著一張演出海報回家,指著上麵棕色眼眸的英俊指揮家問道:
“是不是這個人?以利亞·佩圖霍夫?”
她忙不迭點頭,幾日的驚惶不安中終於找到一絲喜悅。
忽然,坐在桌邊削土豆的娜塔莎手中的刀“咣”地掉在地上。
“怎麼這麼不小心,親愛的?”伊萬俯下身拍了一下妻子的肩。
可娜塔莎的臉色卻越發蒼白,他情聲細語地哄了一陣,才轉頭對瓦蓮京娜道:“小同鄉,你請安心。我一定會盡快聯係到他。”
然而接下來的幾日,深情進展的並不順利。
娜塔莎從劇院帶回的消息是:莫斯科軍樂團的演出改期了。
而且據打聽,“蓋世太保的人整天在劇院和失火旅館附近監視。估計他們斷定那天落跑的你與這個樂團有關。所以,聯係上以利亞恐怕還需要另尋機會。”
她的心中充滿了憂愁不安。
不僅因為毫無辦法尋找亞曆山大,也為了失散的以利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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