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節字數:5027 更新時間:13-12-07 09:22
入夜,幽冥大殿,足足等了半刻鍾的商無憑絲毫不顯急躁,就這麼把主位上翹腿喝茶的人望著,慕奈蘭翻了他一個白眼,“莊主深夜來訪莫不是為專程欣賞本少?瞧不出你有這等癖好。”
“……”被狠狠惡心一把的商無憑表情一僵,隨即很快便恢複鎮定,道:“慕隱煞費苦心請老夫到此,不說點什麼就準備放人了?”
“你們亂花山莊都愛到本少這要人。”慕奈蘭徐徐吹了口茶煙,妖嬈俊容淡上了幾縷氤氳,看不真切的商無憑麵不改色道:“老夫能償慕隱所願,慕隱也別欺人太甚,如此大家才能相安無事。”
“相安無事?莊主倒是風趣,本少甚擔憂莊主無法適應太平盛世。”慕奈蘭朝他拋了一媚眼,眼底的譏諷赤裸裸,如此不加掩飾的挑釁可謂囂張至極,對此,與他交手短短幾日常受此待遇的商無憑自是司空見慣,半句不跟他廢話,“明人不說暗話,慕隱足智多謀一石二鳥,昨日之事老夫受教,倘若慕隱願高抬貴手,老夫亦可成人之美。”
“莊主此言,正合我意。”朝他抬了抬下顎,慕奈蘭將桃花眼彎似月牙,這派天真無害之相直把商無憑看的臉色鐵青,他卻絲毫不收斂,笑的大為燦爛:“本少從不強人所難,貴莊七弟子確實在幽冥界,去留由她自願,莊主若要在此地動手,本少絕不袖手旁觀。”
“言下之意慕隱欲幹涉老夫師門之事?”商無憑眸光漸沉,慕奈蘭挑眉,似笑非笑道:“師門之事?莊主似乎太過一廂情願了。”
“本少醜話說在前頭,無論勒緲雲是去是留,你都必須言出必行,否則……”話到這裏驀然收了音,慕奈蘭一步步從主位上走下來,奢華衣擺隨之鋪下長階,輕蔑的神情與得天獨厚的高傲資本無不譏諷著對方昨日的愚蠢行為,他停步在商無憑身旁,緩緩勾唇:“失去墨狐狸的亂花山莊,不值本少費絲毫腦筋,莊主以為呢。”
三界六道,芸芸眾生敬之神祇,避之妖魔,畏之幽冥,早在天地初開混沌,便已冥冥注定,成者王,敗者寇。
亂花山莊,集亂世之主,成亂世之始,能否終此亂世之亂,已非亂花山莊能力所限。
三途河,陰風呼嘯,怨氣纏繞,大片曼珠沙華在紫白空下紅如潑血,一望無垠的河麵水平浪靜,看不盡深不見底的盡頭長埋著多少永無來世的白骨。
慕奈蘭慢悠悠圍著等候在此的若成風幻成雨轉了一圈,貨物般打量他們三人,忽道:“莊主跳進三途河仍毫發無損,著實令本少意外,不知修的哪門哪派?”揚言腐水亦不懼之人世間有幾?這老家夥連無間之地都知道,來曆定然不簡單,昨日若非鳳傾泠拖住他,恐怕勒緲雲會被逮個正著。
“三界之大無奇不有,三途河奈何的了萬千人,也奈何不了老夫。”商無憑不痛不癢反諷,口舌之爭素來不落下風的慕奈蘭亦十分不客氣咬回去:“莊主何等能耐本少怎會瞧不出來?亂花山莊浩然正氣盤旋玉茫山巔,受世人敬仰愛戴,莊主更是聲振寰宇,三界中誰人不知亂花七大弟子出自你手?此番正好讓本少見識見識你是如何眾望所歸的。”
亂花山莊如今早已今非昔比,內部矛盾無限擴升,兄弟鬩牆,自相殘殺,已然不死不休,他這巴掌可謂聲如雷霆,商無憑臉色難看至極,不欲再聽他舌燦如蓮,恐生事端便退一步免遭侮辱,慕奈蘭這才肯作罷,揚袖一揮,整片三途河法光異彩,河麵上霎時伸出了密密麻麻的手臂,肥大又惡心,不多會,水波粼粼處,勒緲雲半身現於人前,狠狠震驚了許久未見她的商無憑。
她額前盤旋著一朵尚未成型的黑蓮,雙唇黑紅各半,模樣與從前大相庭徑,邪氣在其周身緊緊糾纏,散出的腐惡令人作嘔,商無憑沒想到她的恨會種的如此之深,更沒料到她修煉的如此神速,氣的大發雷霆:“逆徒!”
他一喝,若成風幻成雨便有動作,雙雙飛向三途河欲將人帶上來,慕奈蘭移步幻影伸手一攔,笑道:“莊主可還記得本少方才說過什麼?”
“逆徒,跟為師回去!”商無憑按捺住動手的衝動,三途河上不斷回蕩著他的怒斥聲:“為師命你立即回莊!勒緲雲!”
“混賬!為師未將你逐出門之前你永遠都是亂花山莊的弟子,犯下此等滔天大罪還不知悔改!”
商無憑兩眼冒火,這是他首次失態於人前,以他人師長為名,痛心著他十幾年教育的兒女走上不歸路,若成風幻成雨不忍再看,悄悄垂下眼簾,勒緲雲再也回不了頭了,她身上沒有任何過往的痕跡,曾經的清澈天真徹底被仇恨占滿,待到靈魂被蠶食,她將徹底脫胎換骨,即便今天能帶走她,他們也無力回天。
“別喊了,莊主真是健忘,她喝了穿骨水,此生皆無可能再開口言語,你要她如何作答?這不是強人所難麼?”慕奈蘭輕笑出聲,滿滿全是幸災樂禍,他走向商無憑,視線片刻不曾從勒緲雲身上移開,“憑她的修為,縱然不能說話,要讓你明白她的意思卻不難,偏她不聞不問,想必原因莊主了然於胸,何必把話挑明了自討沒趣,本少勸你還是……”
“這是老夫的家事,無須慕隱……”
“從她破封那一刻起,就已經不是亂花山莊的弟子了,卻因莊規束縛被賜穿骨水與蝕骨冰,當時若非墨狐狸替她受了那一百二十五顆的蝕骨冰,她早就沒命了,墨狐狸是她十多年的摯愛,也是亂花山莊種種劫難後她活下去的唯一依賴,莊主口口聲聲為人師長,不知那時身在何方?躲著悄悄看?那總該看到她每一次摔倒是哪一雙手掌扶她起來。”慕奈蘭慵懶地打斷他的話,笑著步步緊逼:“如今你有份扼殺她活下去的唯一依賴,無異於親手將她推入萬劫不複之地,竟還妄想她跟你回去?本少很厚道地告訴你,倘若此時她願表態,本少說的這番話,你將會從她嘴裏一字不漏的聽到,甚至……更無情。”
驀然,商無憑心頭大震,看在慕奈蘭眼裏痛快無比,極盡嘲弄道:“你一走九年,置他們於水深火熱而冷眼旁觀,如若未被迫現身,與習寒弋之間的勾當或許無幾人明白,如今到了這步田地,無非自作自受,既然還不死心,本少也說到做到,就給你一個機會。”
紫光隨著話音籠罩整座三途河,旖旎光華中,慕奈蘭下顎微揚,朗聲道:“勒緲雲!聽好了,本少讓你自由選擇,隻要你點頭,本少絕不阻攔!”
幾乎是與慕奈蘭開口的同一時間,勒緲雲睜著雙眼慢慢沉下了三途河底,倚在孤燈處的鳳傾泠從她眼底看到了清楚的恨,就那麼一瞬不瞬盯著河岸上的商無憑,令人驚心的怨毒。
九年前,集萬千寵愛於一身的紫京郡主,令邪魔歪道聞風喪膽的亂花七弟子,有疼愛她的萬千同門師兄弟,有為她而終身未再娶的父王,九年之後的今日,汙穢填滿了她空白幹淨的前半生,連同那時天真浪漫的她一並拽下了阿鼻地獄。
“看到了?本少沒威脅也沒強迫,她自己選擇留下。”指尖輕輕一彈,三途河麵恢複了平靜,靜的仿佛不曾發生過什麼,慕奈蘭將兩手攏進袖子裏,“本少給你三天時間準備。”
言罷他利落轉身走人,攜鳳傾泠頭也不回進了幽冥宮,兩人一路無話,直到鳳隱殿前,他才道:“你以為是本少領勒緲雲進門有意害她?”
勒緲雲決心要脫胎換骨,與人無尤,鳳傾泠搖頭道:“你為何不阻止她?”
慕奈蘭聞言溫柔一笑,道:“本少以何立場阻止她為自己為心中所敬所愛之人謀生?每個人的命運都該由自己掌握,勒緲雲之所以踏上這條路雖非初衷,卻已無選擇的餘地。”
鳳傾泠不語,靜靜聽他說:“蒼生三千,皆不過三者,一則人力,二則天命,三則劫數,世間萬物,草木牲畜,皆有情。”
勒緲雲成也扶挽音,敗也扶挽音,如此而已,卻是情之一物,相思不相顧。
鳳傾泠心裏湧起一股悲涼,甚至罪惡感,慕奈蘭推開殿門,將她領進去按在床上蓋好被子,不著痕跡結束了敏感話題,“是否好奇本少用了何方法以如此神速助勒緲雲入門修煉?”
鳳傾泠點頭,慕奈蘭輕輕撥開她臉頰旁的發絲,道:“你在一旁聽了好一會,想必也看到三途河上那些鬼手,勒緲雲遭仇怨吞噬了根本,在恨休淵時吸取了大量惡氣,加之日日食用那些鬼手,假以時日,三途河的陰邪之氣必將助其如願以償,隻是本少不確定修煉過程會否……”
聽到日日食用鬼手,鳳傾泠險些未忍住嘔吐,連忙示意他無須詳細解說,為自己轉移注意力,“接下來你有何動作?”
“等。”
之後,兩兩無聲,慕奈蘭離開鳳隱殿,風夾雜碎紅徐徐而來,吹起擋住大半張俊顏的紫發,露出不肯抬起來的那雙桃花眼。
恍然間記憶回首,情之一物,相思不相顧,相顧不相親。
清晨時分,青泓境雪色冰心,皚皚銀裝美不勝收,塵寒隔著數步距離與影碎詩進入炎洞,乾坤八卦黑潭中,扶挽音依然雙目緊閉,不省人事。
外麵的人找了他多久,他就在這池中泡了多久,毒液浸遍他每一寸肌膚,換了他一身鮮血,如今已是不折不扣的毒人,相信世間任何毒物也比不上他一滴血來的劇烈。
“把他拉上來。”
塵寒順從將令牌放進池裏,雙手抱起扶挽音,又迅速撈起令牌,動作一氣嗬成,這幾日她一直在重複做這件事,因為影碎詩一直不斷折磨著扶挽音。
不等吩咐,塵寒熟練地把扶挽音架在洞壁上,捆綁住其白玉雙手,就在這時,熟睡已久的人突然睜開雙眼,幽深墨眸中精光飛穿,道不盡的淩厲勢若薄刀破晚空,驚如雷霆萬鈞,塵寒大驚失色退了好幾步,雙腿一軟再次跪了下去,影碎詩粗魯的推開她擠到身前,盯著扶挽音看了良久,繼而瘋一般狂笑不已。
死寂的洞中,他的笑聲如同半夜驚雷,多少仇怨在這笑聲中激起層層風浪,綿長不息。
“醒來更好!本皇很想聽你因痛苦而發出的嘶喊聲,很想看你因疼痛而扭曲的麵容,很期待你跪在本皇腳下求本皇放過你的模樣!”猝不及防間,影碎詩一刀從扶挽音胸口劃下,黑色液體刹那間飛濺狂飆,盡管這幾日已在他身上砍了不下百刀,恨意卻依然得不到發泄,他滿意地欣賞著淋漓血肉,眼中瘋狂火焰愈燃愈烈,“本皇在你身上砍了上百刀,為何你一點反應都沒有?感覺不到疼痛嗎?可本皇親身體驗,確是劇痛難耐,為何你哼都不哼一聲?”
影碎詩緩緩扒開自己胸前的衣襟,露出猙獰刀傷,深可見骨,他道:“是否覺得本皇變態?你比本皇更變態,更狠!本皇身上的每一刀都拜你所賜,看的見和看不見的都是你給的,如今本皇淪為喪家犬,寄人籬下躲躲藏藏,不知有多少人要本皇的命,對本皇恨之入骨,你幾乎令本皇失去了所有。”
扶挽音淡淡對著他,漆黑的眸子不見一絲波瀾,甚至斂眸輕笑,如此處變不驚與其年幼之時毫無二致,這二十年來他似乎一直如此,與生俱來淩駕萬物之上的從容氣魄令他即便淪落至此,亦風華不減,影碎詩最見不得他這副模樣,讓人恨到癲狂的模樣,一揚手,狠狠扣住他的下顎,“看見了嗎?看清楚本皇的手掌,你可知血肉離骨是何滋味?”
“妖皇如此惱在下又何苦折磨自己,即使你麵目全非,在下亦不覺同情,成王敗寇,何來無辜。”扶挽音稍稍挪了挪手臂,這幾日他雖然沉睡不醒,但卻能清楚的感受到影碎詩加在他身上的任何動作,隻是諸多傷痛彙聚一身,連他自己都分辨不出哪種更劇烈。
“長劫下落不明,你卻在此時逼到本皇走投無路,不怕本皇與你同歸於盡?”影碎詩在他傷口上慢慢打轉著刀尖,將呼吸噴在他臉上:“從小到大你最愛這張皮相最重儀容,你說本皇要是毀了它會如何?楓兒還會愛你嗎?緲雲還會愛你嗎?鳳想兮還會送上門來找死嗎?也許浮七生也不會落個如此淒涼下場,你害了多少人一輩子,而我們的一輩子又有多長?你的罪孽何嚐比本皇少。”
“若論口舌之爭,比之十一少,妖皇還略遜一籌。”扶挽音似是毫不在意他的譏諷,想起那隻尖酸刻薄的紫狐狸,眼裏露出了幾分深意,語氣也透著一股耐人尋味。
顯然他提到了不該提到的人,影碎詩突然發狠,刀尖狠狠刺進他的傷口,塵寒渾身一凜,一陣鑽心之痛蔓延四肢百骸,仿佛那刀紮在自己身上。
“論起卑鄙,本皇自然不如他。”影碎詩緩緩轉動刀尖,沿著血肉一寸寸往下滑,忽地一挑,活生生剜出一塊肉來,帶起一連串黑色的毒液落地,扶挽音輕哼一聲,額前布滿碎汗,早已麵無血色,他看著眼前昔日的妖皇,神情似憐憫,似嘲弄,不怒反笑道:“莫論卑鄙,即使是折磨人的手段,妖皇亦不如十一少。”
“既然你有意要激怒本皇,本皇就成全你!塵寒,狼骨鞭!”屢次從他口中聽到慕奈蘭,影碎詩麵容扭曲,已然被激瘋,塵寒砰的一聲跪下:“皇,狼骨鞭何其凶悍,他若沒命……”
“死?他怎會那麼容易死?魔界妖界全軍覆沒他仍不死!亂花山莊與本皇的命皆係於他身,本皇怎會讓他死!”影碎詩揪住她的衣領搶過狼骨鞭,塵寒雙手抱住他的腿死不放手,被一腳踹倒在洞壁上,頭破血流數次爬不起來,扶挽音視若無睹,注視著他手裏的狼骨鞭道:“狼骨鞭取自成長於雪域的千年雪狼,傷人於內不損皮相,因太過凶悍而成禁物,若在下未猜錯,此處應當是青泓境。”
他向來博覽古今,憑一根禁了四千多年的狼骨鞭就能準確猜到自己身在何地,影碎詩絲毫不覺意外,扶挽音墨眸微抬,隱含深意瞥了他一眼,補充道:“妖皇如此神通廣大,來日妖界複興有望。”
“你以為本皇奈何不了你嗎?無須提醒,妖界如何覆滅,本皇一日未曾忘!”影碎詩舉起狼骨鞭,獰笑著撫過一截截冰冷的狼骨,自言自語道:“你能抽碎九重上仙的骨頭,不知是幾世修來的緣分,本皇可是連碰,都不敢碰他一下!”
“錚。”
銀色的狼骨鞭劃空而過,冷光縱橫交錯,久久未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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