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終章生命的盡頭

章節字數:5549  更新時間:24-05-22 22: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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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是嗎?”奇玲一時有點窘迫。她不禁舔了舔嘴唇,看著窗外,思考著什麼。

    “你臉色不太好。”

    “哦,昨晚沒怎麼睡好。”

    “是因為想到今天要見到他了嗎?”

    奇玲沒說話。安財倚著窗邊,情不自禁地伸出手來,將她耳邊的一縷頭發別到了耳後。她被這突如其來的親密之舉嚇了一跳,慌亂地後退了一下,卻撞到了一個蒙著白布的物件上。

    一陣古怪的嗞嗞聲冒了出來。奇玲臉色變得煞白,她和同樣滿臉驚色的安財對視了一眼。安財猶豫地走上前去,一下掀開了白布。一架老式的唱片機赫然顯露,唱片機上有一張黑膠唱片在徐徐轉動著。磁針在邊緣上劃著,發出了嗞嗞的聲音。原來奇玲不小心撞到了唱片機的磁針。

    “我當是什麼呢,沒想到他還是那麼附庸風雅啊!”安財輕蔑地說。

    奇玲定定地看著唱片上貼著的標簽。柔美的樂聲從磁針下蜿蜒流淌了出來,從這個房間飄忽了出去,像一個幽靈在空曠的別墅裏遊蕩了開來。熟悉的樂聲讓她有些恍惚。

    安財問道:“你聽過?”

    “”間奏曲”。比才的《卡門》中的”間奏曲”。”

    “那個歌劇《卡門》?”“也是個芭蕾舞劇。”

    安財有些刮目相看:“沒想到你還是個古典音樂的大拿啊!”

    “碰巧看過而已。”

    兩人正說著,聽到外麵一陣悶悶的腳步聲上了樓梯。他們連忙回去,正巧管家和艾發也回來了。

    “你們剛才聽到腳步聲了嗎?”艾發迎上來問。

    安財說:“聽到了。是二娃嗎?”

    “我也不知道。剛才拿座機打了好幾遍,手機沒人接。”

    餐廳的門是虛掩著的。艾發一把推開門,緊繃又期盼的麵孔卻一下鬆垮了下來。一個包著紫色緊身裙的身影背對著他們,是金梅回來了。

    “哼!我就說吧,她還得回來。”管家輕笑了一聲。

    金梅轉過身來。她精心打理過的卷發因為濕氣太重,變成了水草樣的一縷縷,黏在臉頰上。濃妝褪去了不少,顯露出了黑眼圈和粗糙的毛孔,像件脫落了釉麵的瓷器,隻留下難堪的斑駁。

    “這地方……根本就出不去。”她六神無主道,“信號不好叫不到車,我在路邊站了好久,連出租車都沒見到。”

    管家有些幸災樂禍道:“當然沒車了,誰會來這兒拉活?金小姐要是想走的話隻能搭車了。你問問他們,誰願帶你一程不?”

    金梅乞求地看著客人們,可是沒一人應答。

    “我還得去準備甜點,就不奉陪了。”管家施施然走了出去。

    “既然回來了,就把你的事說說吧。我就不信你能沒點故事!”安財說。

    “我說了,我沒有……”金梅無力地說。

    奇玲扒拉了一下手提包又放了回去,坐定在位子上,細細地抿了一口水,咽了下去。

    “我來替你起個頭吧。”奇玲再也看不下去了,直截了當道,“我在大學時就認識你了。至於二娃,他不是你的初戀麼?”

    牆上那幅畫中的女人仿佛一下來了精神,眼神明亮了起來,饒有興趣地看著這些有趣的人。樓下的房間裏,唱片機上的黑膠唱片還在轉悠著。磁針劃著的圈子越來越小,直至走到最裏的一圈。

    間奏曲戛然而止,磁針也抬了起來,自動回到了原位上。記憶是有選擇性的,人們總是記住想記住的,忘記想忘記的。然而壞的記憶總是如影隨形,潛伏在幸福的餘光不曾照到的角落裏,就等某一天伺機出現,挖苦你、羞辱你,報複你的刻意遺忘。

    金梅木然地看著奇玲的嘴唇開開合合,那些言語正粗暴地將她在眾人麵前扒光,而她無處可逃。

    “我求你……別說了……”金梅走到桌邊。她亟須找到一處支點,支撐她脆弱的身軀和意誌。

    “好,金梅兒,那你就別裝了。”奇玲說。

    安財有些詫異。如此的冷漠生硬似乎不該出現在這個一開始溫柔羞澀的女孩身上。

    金梅的表情痛苦地糾結了起來,奇玲提及的那個名字刺痛了她。她看著桌上的一大捧玫瑰花,紅色美得那麼不真切,越是燦然,越易凋零。她曾經也有過嬌豔的時刻,卻在青春還未走完全部曆程時,就提前凋零了。

    她最終選擇了投降:“我的事我自己說。我的本名是叫金梅,遇見二娃的時候,其實是我特別脆弱的時候……”

    人生的轉折往往來得平淡無奇。大學開學第一天,金梅走向了舞蹈社的招新攤位,不會想到這個選擇成了改變一生的轉折……。

    金梅和奇玲的故事也說完後安財其實也有問題還想問金梅。但想了想,還是顧及了她一點麵子,就沒說什麼。

    安財煩躁了起來:“我真不知道留在這裏還有何意義。我早就想走了!你們有人要一起走嗎?”

    “我也想走了。”茜草說。

    “哎我說,你們不想等這小子來了,好好教訓他一頓嗎?讓他賠錢啊!”艾發急了。

    一陣尷尬的沉默,有幾人在等與不等、見與不見中徘徊著。

    “都這麼久了,明顯又是一去不複返了。”茜草說。

    艾發不死心地問安財:“你呢,老弟?走還是留?”

    安財苦笑了一下,轉頭問起了奇玲:“走嗎?”

    “嗯……”奇玲猶豫了一下,“我聽大家的吧。”眼看著眾人的意見要一邊倒地選擇離開,艾發越發著急了:“他怎麼還沒回來?管家呢?管家!”

    又是砰的一聲,一串腳步聲從走廊上傳來。管家推門進來:“你們要走了?”

    “那球貨到底什麼時候回來?”艾發拍著桌子問。

    “是啊,再不回來我們要走了,都耗這麼久了。”安財也說。

    茜草建議道:“管家,要不你再給他打個電話?”

    “我也著急啊,他工資還沒給我呢!我剛才打了好幾個電話,他都沒接。”管家為難地說。

    “我不管了,反正我要離開這個鬼地方!”張宣拎起包又要往門外去。

    除了艾發,其他幾人也紛紛開始收拾東西了。

    “等一下!”管家突然喊道,“他……他可能有東西想給你們。我也不知道現在就拿出來合不合適。”

    “你早幹嗎了?趕緊拿出來!”安財說。

    管家為難道:“可他說了要等他親自來給。如果我不嚴格按照他的要求辦事,最後一個月的工資都不會給我了。”“你現在不給我們,信不信我們把你打得走不出這道門?”艾發攥著拳頭說。

    “信信,我信!唉,算了,那就給你們吧。”

    管家走到落地鍾前,打開了玻璃罩,掀開了表盤,從裏麵掏出一疊信件。信件一拿出來,落地鍾的指針就恢複了正常,走動了起來。

    管家將五封信依次排開放在餐桌上。信封上分別手寫著五位客人的名字,筆跡像蝌蚪爬,歪歪扭扭難看得很。

    眾人麵麵相覷,沒人著急要走了。五隻手紛紛伸向桌麵,拿走了屬於各自的信封。太湖的湖麵依舊波瀾不驚,與公路齊平的水麵從車窗外滑過。奇玲心不在焉地開著車,看著窗外。剛剛那些細微的表情和容易忽視的小動作都一個不落地被她默默收進了心裏,此時就倒映在車窗上。

    看了信之後,艾發第一個就衝出門去了。金梅跟著他,要搭他的車走。茜草神情恍惚地離開,胸針都忘在了飯桌上。安財在屋裏屋外到處尋找手機信號未果,最後不耐煩地問奇玲要不要一起走。

    現在安財的車就行駛在她前方,開得飛快。那座淩空岔出的長橋又在遠處出現了,再有幾分鍾奇玲就會開到那裏。

    別墅裏的古怪太多,她心裏的疑惑從未散去。奇玲相信其他人也同自己一樣,隻是那些信上的內容暫時讓他們把疑惑都拋在了腦後。

    遠處的長橋就仿佛一道分界線。直覺告訴她,一旦過了那座橋,她可能就再也沒有機會知道真相了。畢竟她等待了這麼多年,超強意誌的忍耐和守口如瓶換來的絕不該隻有書信上的那一點。

    她不喜歡無言的結局,她不甘心。

    眼見著安財的車已經將她甩下了一大截,奇玲突然打轉方向,掉頭開了回去。

    白馬別墅裏死一般的寂靜。奇玲的平底鞋在鋪著地毯的樓梯上沒有發出任何聲響,悄無聲息地回到了二樓餐廳。

    她站在門外,看到管家倚著餐桌,背對著她,桌邊放著手機和一個半滿的酒杯。他仰頭把什麼吃下了肚,又喝了一大口酒。那種煙熏的味道又躥入了她的口鼻。

    奇玲敲了敲門。管家的身子抖動了一下,轉過身來,見是她,趕忙把手機收進了口袋裏。

    “奇小姐,你怎麼回來了?”

    “我好像落了東西。”

    “落了什麼?”

    奇玲走了進去,將手提包放在了餐桌上。她東看西看,手指摸過牆上的壁紙,沿著四周走了一圈,又在桌子底下看了看。

    “奇小姐,你到底在找什麼?”

    “在找竊聽器。”

    “竊聽器?怎麼可能會有竊聽器?”

    “沒有竊聽器?那你是怎麼知道我們要走的?”

    “你說啥?我沒聽懂。”

    “就剛才,你一進來就問我們是不是要走了。可你明明之前是在外麵,怎麼會知道我們在商量要走的事?”“哦,那個呀……我猜的。艾老板的聲音那麼大,整棟樓都能聽到他的大嗓門,嗬嗬嗬。”

    “奇小姐……”她的背後響起了管家陰沉的聲音。

    “我早該注意到這畫不對勁了。為什麼監視我們?”

    奇玲慢慢轉過身來,正視著管家。直到現在,她才有空注意到管家那令人生厭的相貌。

    這是怎樣的一張臉啊!灰白得毫無生氣,皮膚薄得像蠟紙。凹陷的臉頰兩側,青紅的血管蜿蜒至耳邊。一雙突兀的眼睛像魚泡一樣,懸在稀疏的眉毛下。雙眉間有一道深刻的紋路,加重了他那陰鶩的表情。他的頭發倒是濃密得出奇,像整齊的稻草一樣扣在頭頂上。而黑色西裝極不合身,套在骨瘦如柴的身軀上晃晃蕩蕩的。身上還散發著一股沉重的酒味。

    多麼奇怪啊!在奇玲的記憶中,這個管家的麵容是如此模糊,她竟從未注意過他。她敢打賭,其他幾人肯定也沒注意過他。

    “是我老板要我看著你們的。老板的意思我哪敢瞎猜?”

    管家向前了一步,奇玲不禁後退著,撞到了酒櫃上,退無可退。他的麵孔幾乎要貼到她的鼻子跟前了,那雙青灰色的魚泡眼睛在大膽地探究她、審視她。

    奇玲一閃身,推開了管家。

    “你怕我?”他訕訕地問。

    奇玲答非所問:“你不是要辭職了嗎?還替他那麼賣力?二娃他就在這裏,對不對?”

    “他不在這兒。”

    “他肯定在這兒!我總有種感覺,他就藏在什麼地方!”

    管家麵無表情地看著她。半晌,他幹澀的嘴唇裂開了,露出了一排黑黃細密的牙齒:“嗬嗬,奇小姐,你不是已經拿到你想要的東西了嗎?你還回來做什麼呢?”

    “他已經死了!”管家咬牙切齒道,“對你們來說,他早就已經死了。有誰真的在意他?你們都盼著他死不是嗎?哈哈哈!”

    奇玲看了一眼手機,這時竟然有了一格信號。在管家還沒有反應過來之前,她撥了出去。

    管家的口袋裏有什麼東西在一閃一亮著。奇玲把手機翻轉了過來,屏幕上顯示的正是先前他用她的手機撥過的、二娃的號碼!

    “真的是你……”奇玲呆呆地看著他。

    奇玲走過去,拖出了一把椅子,坐在了他旁邊。

    “連你也認不出我來了嗎?我以為至少你應該能。”

    “你怎麼會變成這樣?”奇玲並沒有注意對方話裏有話,她有太多的問題想問了。

    “變成什麼樣?這樣嗎?”他那骨瘦嶙峋的手摸到了頭發上,一把扯了下來。

    奇玲尖叫了起來。他光溜溜的頭頂上泛著瘮人的寒光,稀疏的幾根毛發也都是灰白的。

    “你……你生病了?”

    二娃戴上假發,慘笑道:“肺癌。我還不到四十。”

    人之將死,其言也善。直到這一刻,奇玲才敢完全確定,坐在她麵前的這個人的確就是二娃!

    “所以你才要把財產都留給我們?那是你的遺囑?”奇玲雖然沒看到其他人的信,但單憑自己信中的內容和其他人的反應,也猜得八九不離十了。

    “算是吧。”

    “為什麼都給了我們?是因為愧疚?你在為騙了大家而贖罪?”

    這個世上不經贖罪就得到的寬恕好像還不存在。這個動機來解釋費可散盡家財的舉動,似乎是很合理的。

    誰知二娃卻哈哈大笑起來。他反問道:“贖罪?我需要贖罪嗎?”

    “不該嗎?”

    “你真覺得我騙了他們?我不過是問他們借了一點錢罷了。都是他們自己送上門來的,我可從來沒有主動要過。”

    “你的意思是你沒騙過人?”

    “如果我騙了他們,那他們算什麼呢?他們一個個,哪個不是希望從我身上得到更多?

    “……我還是得叫你一聲爸,畢竟你仍是孩子的姥爺。日隆的事我也很抱歉。但你肯定清楚,她的死並不是我一手造成的……我給孩子留了2億美元的信托基金,你是執行人。另外這張銀行卡密碼是日隆的生日,上麵有5千萬人民幣的現金,給你的。過去你投資在我身上的錢,現在我都加倍還給你了。”

    艾發突然明白他憤怒的原因了。因為他下意識裏第一反應仍是相信二娃,相信自己再次有了天上掉餡餅的好運。更因為他清楚地知道,二娃在信上寫的都是真的。

    “親愛的奇玲:在學校的時候,你是那麼害羞的人,我隻記得在一次酒會上和你說過一些話。可後來我才發現,原來真正能陪你走到最後的人,未必是最親近的人。我知道這些年來,你一直在默默關注我。就為了你不曾說出口的話,我想將我最喜愛的一件東西——白馬別墅送給你。其實我一直在想,如果能回到當初,也許我會留意你的。再見。二娃。”

    她還得再掂量掂量。

    這時,一個電話進來了,是程安財來的。她遲疑了一下,按下了接聽鍵。

    前方的公路筆直得一眼可以望到盡頭。她的車向著盡頭那燈火輝煌的城市開去了。二種倚著門框,看著奇玲離去的背影。他也許在盼望她回頭看他一眼,卻也矛盾地覺得還是就這樣分別最好。他走下台階,繞著白馬噴泉慢慢走著,黑布鞋在碎石子地上蹭出了沙沙的響聲。噴泉依舊幹涸,雕塑依舊沉默。

    客人們的語氣、表情,誇大其詞,或是暗自神傷,言語間的激烈和喟然,還有難辨虛實的淚水和悔恨……一個平凡的人生是不會引起諸多感慨的。但願奇玲能將這些需要細心體會的玄妙、這些足有分量的細節都記錄下來。

    畢竟對和自己相似的人,人都會有種惺惺相惜的好感。他暗暗讚歎她的聰慧和堅定,和在不同人的麵前自然而然表現出的不同樣貌。在奇玲瘦小的身軀裏隱藏著一簇火苗,就像一個能量的核心,為她提供了冷酷與精於算計的品質。她普通的外表下掩蓋的是倔強和驕傲的性子。咱二種就像有著靈敏鼻子的獵犬。真的死而無憾了嗎?可是為何他心裏還有一處惆悵沒有釋放?他回溯著這個遺憾的源頭在哪兒。原來就從奇玲問他有沒有想過從頭再來開始,她在一個將死之人的心裏種下了一粒種子。以至於他不斷地在想,他的人生是否還有改變的可能。他不斷地想,想得筋疲力盡,想得仇恨起時間不夠用,想得本已釋然和平靜的心態又起了波瀾。這一生無法回答這個問題了,無法回答的遺憾竟比癌症更折磨他。

    他搖搖晃晃地跪在了地上。碎石子硌得他的膝蓋生疼,可他連站起來的力氣都沒有了。他看著那尊白馬噴泉的雕塑翻轉了九十度。他眨了眨眼睛,發現灰蒙蒙的天空逐漸清朗,露出了藍色。一列綠皮火車從他的視線裏飛馳而過,一個少年從堆著煤渣的車頂上跳了下來。

    少年的雙腳踩在了滿是碎石子的地上,結實地跺了兩腳。他將走向的道路,四周可能如戈壁一樣荒涼。可是誰在乎呢?一顆年輕的心裏,未來總是被幻想得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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