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節字數:3161 更新時間:23-08-01 11:00
永安二年正月二十四,夜有大雪。
玉京城宵禁後,雪打明燈,長街寂靜,隻聞得雪落漱漱。
“噠…噠…”
不疾不徐的馬蹄聲從巷口傳來,由遠及近,馬兒的鐵蹄在積雪上留下一串清晰的印子,不多時,識途的駿馬停在了一處小院前。
看門的小廝坐在燈下,揣著手,一副困倦模樣,聽到馬蹄聲後立刻清醒,他自然曉得是自家的馬,這是老爺辦完公差回府,便連忙搓熱乎了一雙手,近前攙扶。
“老爺,您回來啦,夫人正等您呢。”
馬背上的人身著披風,戴著兜帽,一動不動的坐在那裏。
這位大人名叫陳策,宗正寺從六品丞,年後剛得了聖上恩典,於皇城西青雲寺為先帝樹碑立傳,南淵一向有此規矩。
這是肥差,宗正寺的活計向來貪墨容易,也是閑差,隻需吩咐一聲,便有工匠為主分憂。
陳策則是撈好油水,監好工便得。
陳府小廝一連叫了好幾聲,都不見大人應答,便大著膽子去觸碰,不料這輕輕一下,男人僵直的身體便往後傾倒,從馬背上“哐”地一聲,砸落在雪中,黑色兜帽下,露出一張如枯槁般猙獰可怖的臉。
小廝頓時被嚇得癱坐在地,愣了片刻才手腳並用的往府裏爬,顫抖著聲音哭喊。
“不好啦,不好啦!夫人,老爺他——”
……
半月後,二月初十,瑞安王府。
“你去敲門!”
“不,我不去,上次就是我,這次怎麼也得你去。”
清晨,天還未亮,兩名小女使手中各執一盞明晃晃的大燈籠,在門邊兒上低聲相互推諉,自家主子正安睡,誰都沒那膽子扣開房門,正在此時,順回廊快步走來一位年輕的將軍,輕甲快靴,腰間別了一長一短兩把刀,女使見來人不約而同鬆了口氣,連忙行禮。
“賀將軍,您來了就好,王爺還在休息,我二人…”
“不敢叫醒王爺?知道了,下去吧。”
“多謝將軍。”
兩個丫頭走遠,賀胥白疊指而敲,裏頭果然沒有回應,他歎了一聲,輕聲道:“王爺,冒犯了。”而後推門而入。
屋內地龍正旺,甚至有些幹燥,幾個呼吸後便覺得喉嚨幹渴,加之熏的是安神奇效的龍涎香,他更覺得頭腦昏沉,顧不得再多說什麼,連忙開窗通風,冷風穿堂過,這才清爽許多。
“王爺,同您說過地龍不要…”
他話未說完,隻見輕紗幔帳後的人影動了動,悶哼了聲,直接拉被子將自己蒙了起來,賀胥白知趣兒不再多言,提著桌上見底的水壺出去了。
再回來時,床上那人已經坐了起來,甚至攏好紗帳,還自己披了件短披肩。順著長發似笑非笑的看他,消瘦蒼白的臉上,一雙眸子明亮耀眼。
他是南淵的瑞安王,當今聖上最疼愛的親弟弟,京城斐。
賀胥白匆匆看過他幹澀的唇便低垂下眼眸,專心用三個杯子來回倒著溫水。
“沒去上朝?”
他嗓音還是喑啞的。
賀胥白道:“回王爺,告假了。”
“我告假不過半月,你便跟著歇了,皇兄還不…”
賀胥白連忙將茶盞送到他眼前,“先喝水。”
京城斐一口氣兒喝了個幹淨,將茶盞還給他示意還要,“若是要緊事,你不會到現在還氣定神閑,若非要緊事,你何必來叫我,你總是這樣…”
“難事要處理,但王爺舒心更重要些。”賀胥白回道:“從刑部兩名員外郎,到玉京縣尉,聖上已經下令要連斬十四人,午時三刻在西街菜市口梟首行刑。”
“恩…”京城斐沉吟半晌,“皇兄即位不久,恭王叔那邊的勢力不是一口氣兒就能除幹淨的,我告假的這半個月,或殺或降,他是找到機會了,難道就為此?”
賀胥白將茶盞奉上,“玉京鬧妖。”
京城斐一口水險些沒噴出來,“啊?你可別嚇我,你知道我怕這個的。”
京城斐幼年不慎攪進了黨爭,圍獵時為救當今聖上中箭落水,恰逢初春,寒氣入體,連著高燒幾日,落下了個咳嗽的毛病,受不得一點涼,近年身子骨也越來越弱,三天一小病五天一大病。
賀胥白救了落水的他,自那之後就一直跟在人身邊,十餘年如一日,無微不至的照料著,他將小王爺看的比什麼都重,幹澀的唇都容不下。
後來聽他提起,那水中有東西扯著不讓人動彈,賀胥白同他說多半是被石頭絆住了,可京城斐不信,偏說是水鬼要捉他當替身,一提什麼神鬼妖狐就怕得要命。
“劉長史來了。”賀胥白頓了頓繼續道:“孫長勇這個刺史在被梟首的名單裏,他死了,劉奕就是下一任刺史了。”
京城斐聽罷擰眉,半晌無言,賀胥白就立侍一旁靜候,一盞茶的功夫過去,京城斐回神,帶了些無可奈何,深深望了他一眼。
“你一定知道很多。”
“是,卻不想打擾王爺休息,玉京有妖物殺人,王爺在府中告病修養的這半月中已經死了六個,聖上開刀的由頭正是借了此案,治他們辦案不力,劉奕怕自己破不了案,與他們落得一個下場,故而來求王爺,看有沒有什麼轉圜的餘地。”
京城斐搖頭笑笑:“人應當是你帶來的,我告病不見客,唯獨你是特例,你也不會讓人來打擾我休息,除非皇兄示意。”
賀胥白低著頭:“果然什麼都瞞不住王爺。”
“皇兄兜這麼大圈子,此案非同小可。”
還是要見劉奕一麵的,賀胥白為他穿衣,束發,京城斐托著腮從銅鏡中看他,他跟著自己為皇兄奪嫡登基出了不少力,如今也是權勢滔天的護國神翊大將軍了,還來做這些下人的活,諾大一個將軍府也不住,問他還不吭聲,跟個悶葫蘆似的,無趣的要死。
劉奕坐在前廳,惴惴不安的端著茶盞,臉上可謂愁雲慘淡,穿著橘紅色官袍也映不出一點氣色來,見京城斐到了,四十出頭的男人倉皇下跪。
京城斐沒讓他起身,一揮衣袖坐上正位,清秀的眉宇間露出幾分淩厲來,在官場他麵上凶,還是出了名的不好惹,大小官員都怕得很。
“劉奕,你好大的膽子!”
“王爺,下官知罪。下官無能…但是,但是下官心係百姓…此妖不除,人心惶惶,玉京百姓每一日都活在恐懼之中啊…”
“百姓?本王看你是破不了案,舍不得你那顆腦袋吧!”
劉奕身子一抖,不敢吭聲了,京城斐起身繞過他,沒說讓他起,更沒說讓他走,本想徑直就出門,卻想起了什麼去而複返,攏著衣袖上下打量他,跟瞧個物件似的。
劉奕一個勁兒的擦汗。
“劉長史,你還空著手來的?”
“下官,下官回去一定將東西備好,給王爺送…”
話音未落,劉奕便被他一腳踹翻在地。
賀胥白在外頭套好了車,見他出來連忙近前攙扶,與人同車,京城斐隻與車夫吩咐一聲快下朝了,要進宮去陪皇帝哥哥用個早膳。
馬蹄踏著青石板路響聲清脆,道兩邊兒還有清晨出攤的商販,行至西街,京城斐見街道兩側已有重兵把守戒嚴,心生了幾分不安,擰眉回看身邊的賀胥白。
“他說得不錯,案子一日未破,百姓就多一日煎熬,你有私下調查過,同我說說是怎麼回事?”
賀胥白道:“王爺見過幹屍嗎?”
“恩?”
“青天白日的,上一刻走在大路上,下一刻就倒地不起,肉眼可見的肌膚萎縮,仵作驗屍後,沒有任何外傷,但全身的血液卻沒有了…”
“…住口。”
京城斐臉色煞白。
賀胥白就閉嘴了。
南淵的崇明帝,他的哥哥京城野已在書房偏殿等著他了,京城斐頂著那張還煞白的臉,被免去了行禮,狐裘一脫規規矩矩地坐皇帝對麵。
“還沒用過早膳吧,朕特意吩咐禦膳房給你做了冰糖燕窩粥,還放了桂圓紅棗蓮子,煮得軟爛綿密,快些嚐嚐。”
看見紅棗要吐了…京城斐硬著頭皮喝上幾口問道:“皇兄一早知道我要來,想必有要事。”
“小九身子可好些了?”
“皇兄,你我之間幾時要拐彎抹角了?”
京城野大笑幾聲,點著他的額頭感歎,“你這個弟弟,朕一向是最放心的。”
京城斐隻垂著眼眸,抵禦背後一陣陣的寒意,京城野也不寒暄了,開口道:“死的六人,有無辜百姓,玉京豪商,也有我朝命官。”
京城斐下意識去看站在不遠處的賀胥白。
“不必看他,朕將此事壓下,誰人也沒有透露,賀將軍自然不會知曉。”京城野道,“你去東街柳新巷,陳策住所便知,此案由你來破。”
京城斐輕咳著,沒領旨,低垂著眼眸看不出在想些什麼,京城野便握住他微涼的手,“好弟弟,你得幫哥哥。”
“皇兄,那十四人。怕還不是殺他們的時候,恭王那邊恐怕不會善罷甘休,萬一他們借妖物作祟指摘皇兄濫殺…”
京城野一言不發,低頭喝粥,京城斐自覺閉嘴,起身行禮,言下要去為他分憂了便匆匆離去,粥隻喝了一口,他那好哥哥也沒留。
他的步伐很急,很快,賀胥白去拉他,才發覺掌心一層薄薄汗。
“王爺,走慢些,寒風很大。”
“我實在不該說那些話的,這玉京我是一刻也待不下去了。”京城斐的嗓音低低的,“他遲早會除掉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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