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節字數：3988 更新時間：24-09-14 09:23
世承三十年，臘月廿九。
大雪飄揚，人人都道瑞雪豐年，加之太子娶親，整個上京熱鬧非凡，比蘇沈聯姻時更要繁盛幾分。
皇家喜慶，則平民高興。唯獨林宅氣蕭森。
也不知怎的，平日裏身子骨最好的林大小姐忽染痢疾，整日閉門不出。
又容在林千亦身旁伺候，但送進來的藥分毫未動。
林千亦躺在榻上，已無昔日容光，麵色如土，唇色發白，已是昏迷了五六日。
前陣子她便覺身子有些不大利索，在花園練槍時便與又容說著，這槍越發重了，那時還未太過在意，隻當是自己犯懶了些許時日，再提搶時偶感乏力，但後來莫說槍了，竟連家中最輕一級的弓箭也無法拿起，她本就是個要強性子，越是拿不起，便更要拿起，如此日複一日將身子拖垮。
“還沒醒嗎？”林崇眼下青黑，這幾日來日夜憂心，未曾好眠。
又容向他福了個身：“回老爺，小姐還未醒。”
醫官確診痢疾後，本說調理幾日便有好轉，可誰知，自那日林千亦從白馬寺回來後，身體狀況直轉急下，全腹劇痛，嘔吐不止，近幾日來甚至昏迷不醒。
醫官進入房門為她診脈，隻感脈象微弱。他退出房門，對著林崇作了個揖：“大人，下官不敢妄語，隻願大人能夠節哀，準備後事。”
林崇不可置信，推開房門見女兒躺在床榻之上一動不動，麵色如土，儼然一副將死之人形態。此刻，他卻什麼也不想了，林氏榮耀、庶族奮起……諸此種種，皆願摒棄，隻想自己的女兒能夠醒來，再喚自己一聲阿爹。
“千亦，你小時候總愛纏著為父詢問阿娘，還總說要乘著紙船至天際去尋阿娘。怎麼？如今當真這般狠心拋下阿爹去尋阿娘了麼？”他撫了撫她的鬢角，指尖觸及到林千亦的臉時，隻覺有些許冰涼，她身上的溫度正在慢慢降低。
“明日便是除夕了，你不是說要去放煙花麼？阿爹都為你準備好啦，待到亥時，阿爹便帶你去城牆上頭好不好？”
無人應答。偌大房門中，唯剩炭火滋滋聲。
“老爺，有客到訪。”管家前來稟報。
林崇對著又容吩咐了些話，隨後前往會客廳。他先是愣住，隨後對著來人作揖：“下官拜見小沈大人。”
沈雲瑾趕忙上前扶住，畢竟林崇是長輩，也不好受此大禮。
“不知小沈大人光臨寒舍，有何貴幹？”林家與沈家八竿子打不著一邊兒，他實在想不出沈雲瑾為何會出現在林宅。
“晚輩也不知，為何走著走著便到了林宅。”
“小沈大人確是說笑了，您能光臨寒舍，下官猶感蓬蓽生輝。”
“晚輩見林公眼下青黑，可是沒有歇息好？雲瑾可有叨擾？”
林崇揮了揮手，為沈雲瑾添了杯茶：“小沈大人有所不知，小女近日不知為何染上痢疾，如今……”
話不必言盡，沈雲瑾也明白，隻安慰道：“令愛名震上京，自有上天垂愛，定會相安無事。”
林崇知曉沈雲瑾是在說些寬慰話，嘴角勉強扯了個笑容：“那便借小沈大人吉言了。”
兩家本來無甚交集，沈雲瑾也不知該說些什麼，兩人便在那幹坐著，也不知過了多久，管家才風風火火地跑到會客廳來，對著林崇說道：“老爺！老爺！小姐，小姐她……”從後院跑到前廳，實在喘得慌，話還未說完，林崇急得從座椅上站起，趕忙詢問：“她怎麼了？”
“老爺別急，小姐，小姐醒了！”
這是林崇第一次在外人麵前失態，他已顧不得沈雲瑾在一旁，隻對他作了個揖，便往後院跑去。沈雲瑾也知他是愛女心切，便也沒太在意他這般失態，管家看著沈雲瑾，也不知該如何稱呼對方，開口生澀：“大…人。”
“嗯。”沈雲瑾本來也想離開林宅，但這腳像是不聽使喚似的，非往後院走去，管家還未反應過來，早已被沈雲瑾甩在身後。
分明是初次進入林宅，卻仿佛像是來過了千千萬萬次。無人帶路，便到了後院，林千亦的房門外。
他自己也甚為不解，仿佛此處有何魔力，隻一心想要進去，但囿於倫理綱常，以及蘇沈顏麵，隻能在門外等候。
“這位大人，林宅也有林宅的規矩，這外男不可私自進入後院……”管家追上來後，氣喘籲籲地說道。
“明白。”說罷，便轉身離去，“你家小姐，定會被天命護佑。”
他也不知如今究竟是怎樣的感受，分明與林氏毫無瓜葛，卻偏偏會鬼使神差地走進林宅，甚至方才在房門外，期待會有人請他進去。沈雲瑾搖了搖腦袋，心中罵著自己思想齷齪。
“林家的小女娘，你可知是何名麼？”沈雲瑾問著身旁的靜安。
靜安搖頭：“不知。隻知這位女娘猶善使槍，之前上林獵苑，聖上邀請朝中官員及其家眷，她也在列。”
沈雲瑾仔細回想了一番，確實當時林氏女也在其中，隻是她並未如百姓口中那般無禮，在泱泱人群中並不紮眼，似是在刻意隱藏自己，以至於那時自己並未關注到她。
“若那日在上林獵苑她並未隱藏自己的話，或許如今便是宮裏的娘娘了。”沈雲瑾道。
“公子何時對林家這位女娘起了興趣？”
沈雲瑾搖頭：“我總覺得林家仿佛有著什麼魔力，在吸引著我。”
“若是林家女娘未染上痢疾，少爺倒是可以將她收個妾。”
沈雲瑾搖頭。
“林家女娘武功名震上京，我夢中的女子亦是武藝超群，你說，她會不會是雲瑾的夢中人？”
靜安歎了口氣，都已過去那麼多年，沈雲瑾還對著那位夢中人念念不忘，時常說著那人是真實存在，一開始，靜安也會認為沈雲瑾是對的，也在幫著他留意那位夢中人，但時日愈久，不免懷疑，自家少爺是不是中了什麼迷障。
“少爺，夫人還在家中等您呢。”
沈雲瑾蹙了蹙眉。那是沈家的夫人，不是他沈雲瑾的夫人。
蘇流皖嫡妹蘇月皖明日便要嫁進太子府，整個蘇府上下手忙腳亂，沈家作為親家，也跟著幫襯了些許。
除夕夜。
煙花的光亮照進房門，林千亦聽著窗外煙花聲扯出了一個淡淡的笑容。林崇拿著煙花進來，放在她手中。
“待你身子好些了，便再去放。”
林千亦艱難地點頭。
“今日上京可熱鬧了，太子娶親，為上京百姓撒了些糖果，阿爹想著你躺了這麼些時日，嘴裏發苦，便去弄了些來。”
林千亦眼中不自覺盈滿淚水。自己的父親作為朝廷五品官員，竟也能與尋常百姓一起拾撿喜糖。
“你可莫要嫌棄，喜糖落地，可沾喜氣呢。”說著便剝好了一顆往她嘴裏送。
她說不了話，嘴裏的喜糖也覺甜膩，嚐了兩口便又開始反胃。林崇輕輕拍著她的背，房門又變得熱鬧起來，人來人往收拾著自己的嘔吐物。
收拾完畢後，林崇為林千亦蓋好被子：“好好睡一覺，明早阿爹給你帶些你吃了不會難受的。”
上京城內，張燈結彩。
太子府上達官顯貴皆在慶賀，沈雲瑾坐在席間食不知味，他心下慌亂，也不知究竟在慌些什麼。
“雲瑾。”沈長隆見沈雲瑾一直沒有動筷，眼神空洞，便出言提醒。
他沒有反應，身旁的蘇流皖抿了抿唇，小心扯了扯沈雲瑾的衣袂。
“孩兒還有要事，先行告退。”
“沈雲瑾！”沈長隆雖不知他又在作弄什麼幺蛾子，但他知道絕對不是有要事在身。
聽見父親的厲聲嗬斥，他並未停下腳步，而是快步離開東宮。
出了宮門，直往林宅奔去。
果不其然，如今的林宅已經掛上縞素，整個府中不見任何喜慶之色，隻聞抽噎聲。
“少爺。這……”靜安不解。
“林氏女娘走了。怕衝撞皇家，不敢發喪。”沈雲瑾蹙了蹙眉，心中湧起一股莫名的酸澀。
“靜安。”
“在。”
“你不覺得很諷刺麼？”
“聖上說廣拔寒門學子，不論家世隻憑才華。可林氏在朝中摸爬滾打多年，仍然隻是五品官。林大人正直清廉，為朝中出了不少力，卻一直未得重用。今日東宮大婚，說是宴請百官，不也沒宴請林氏麼？”
靜安亦覺唏噓：“可這世間本就沒有絕對的公平。”
“林氏是寒門，不敢結交權貴，那日雲瑾登門拜訪，林公見我的眼神中充滿了訝異與恐懼。或許他見慣了高門的貪婪模樣，生怕雲瑾請他做些自己不願意的事罷。”
“可既然聖上選拔寒門學子，又為何下品皆寒門？”
“靜安不明白，但靜安知道林大人是整座上京除老爺以外最好的人了。他在街上時常會給落魄乞丐一些吃的，每逢大災，他也會不遺餘力將自己的家當傾付。”
“你看，東宮喜慶色，林宅氣蕭森。”沈雲瑾輕歎。
無論大愛、小愛，仿佛端居高堂的君王在此刻也成了盛世悲哀的始作俑者。
“你說，帝王從未關照林家，林公這般賣力是為了什麼呢？”沈雲瑾轉身離開林宅，感慨，“為了黎民罷，天下士人皆如此。猶以熱血照高堂。”
一邊是東宮顯貴門庭若市，一邊是寒門蕭索門可羅雀。
翌日。
“誒，你知道嗎？昨日夜裏，林家女娘走了。”
“知道，知道，這多晦氣啊！太子都在大婚呢！更何況，昨日還是除夕。”
“是啊，真是晦氣。這不，聖上都下令不讓林家發喪了麼。”
…………
沈雲瑾走在街上聽著百姓閑言，心中不甚滋味。此時的百姓似乎已經忘卻了昔日林家的好，隻記得林家在除夕之夜死了人，攪碎一年好兆頭。
他又來到林宅，說是要為林千亦上柱香，林崇允。
“晚輩隻是覺著與林家淵源頗深，想著林公如今正缺個說話人，還望林公莫要嫌棄晚輩。”
“小沈大人言重了，下官有何權利將您驅趕家門呢？”
林崇引著沈雲瑾來到祠堂，他仔細瞧了牌位上的名字，心中一緊，這名字仿佛早已刻在心間許多年。
“林…千…亦。”他小聲念著。
“雖然你我不識，卻又感我們已相識了千萬年。很遺憾，如今隻能以這樣的方式見麵。”
林崇在一旁也聽得雲裏霧裏，盡管有段時間曾聽千亦時常提起小沈大人，但她字裏行間皆是對沈雲瑾才華的敬佩，反而從未說過與他相識這類的言語。
“若有來生，可願早些相見，互為知己呢？”沈雲瑾說完，便為之上了香。
祠堂內門窗緊閉，也不知怎麼就會刮起一陣狂風，直將沈雲瑾腰間的玉佩摔在地上。
林崇見狀，趕忙拾起玉佩，用袖口擦拭上麵的塵灰，遞給沈雲瑾：“有了些裂痕，小沈大人……”話還未說完，便被沈雲瑾給打斷，“看來這玉佩是該撂在這兒的。”他接過玉佩，放在林千亦的牌位旁，說道：“下輩子，可一定要來找我要這塊玉。”
沈雲瑾轉過身來，對著林崇行禮：“晚輩已滯留多時，今日不便叨擾，告辭。”
“恭送小沈大人。”
走出林宅，他臉上也消了陰鬱，此刻明了，那位夢中人便是林家女娘，她叫林千亦。
“靜安。”
“少爺，怎麼了？”
“若我能早些遇見她就好了。”
“她？是誰啊？”
“你說，會有來生嗎？”
“啊？會，會罷。”
“我記住了，我記住她的名字了。”
靜安撓了撓頭，一臉困惑地看著沈雲瑾，他一個人在那神神叨叨念了半天，像是中了邪似的。
除夕鍾聲響徹整個上京，煙花在空中絢麗綻放，而她卻永遠停留在這個喧鬧的夜晚，彼時的她也才十七歲。
世人隻知林家走了一位小女娘，卻不知大順失了一名良將。
唯有雲瑾，在這異世空間中唯有雲瑾不曾對千亦忘懷。
作者閑話：
異世空間開啟後，千亦必然遭到玄機之力的反噬，因而身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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